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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漂亮的習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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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漂亮的習題【1】
1
她真的沒有想到,因為自己的差勁,他如一個傲慢的天使一樣降臨到她的課余時間里來。并且非常嚴肅地對她說: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在一個月之內,把你的數學成績提到及格線上來。
是的,數學成績,及格,于她來說,簡直是上青天一樣的難。
她可以閉上眼睛默誦出任何一篇難懂的課文,卻解不出一道在別人看來最簡單的應用題。她也不是沒有費盡心機,只是在幾番努力之后,她放棄了自己和所有人的幻想。
她不是一個可指望的材料,就這樣吧,她不想把自己給逼死。
當然,家長和老師是兩種永遠在相信不可能沒奇跡這件事情上的堅決的擁護者。
在他們看來,即使一個白癡,倘若加以努力和管制的話,也可以變成一個天才——至少變成一個不掉隊的學生。
況且她還不是白癡。于是,大家在一致商量決定后,他就這樣應運而生。以傲慢的天使的姿態,飄到她的面前來,嚴肅地警告她:一個月之內,數學成績要提到及格線以上來。
她托著腮,木然地哦了一聲,心里想:我的愿望和你一樣,只是,我早已經失去了信心,你也就不要再抱有幻想了吧。
這些話沒說出來。
她是知道他的。
學習委員,數學競賽冠軍,天才少年——有那么多的光環壓在他的頭上。有一些人,生來就是在光環下生活的。她也不是沒有羨慕過他。只是,對于自己無法企及的境界,她也從來不會強求,既然大家希望他的神奇可以帶動她。那好吧。
她友好而尷尬地笑了笑,本來想說幾句加油之類的話,但是看到他的飽滿的表情,也就將話語堵在嘴邊,咽了回去。
他真是有條不紊。放學之前,他已經為她設置了一張表格,密密麻麻地寫完了補課的安排和預計的進度,對她來說,真是看一眼就頭昏的東西,他竟然在那樣緊張的功課之余,如此迅速地羅列出來。他真是厲害。她打了個哈欠,將表格收好,放在書包里。懶洋洋地回家了。
晚上回家竟然做了一個噩夢,夢里全都是密密麻麻的習題,這樣的可怕把她驚擾得一夜沒有睡好,真是可怕,她未來既不想做一個商人,也不想當一個數學家或者研究員,為什么她一定要去學這該死的數學呢?
2
他真逗。
他盯著她滿是紅叉號的卷子,眉頭皺了半天,也許在他看來。她的那些錯題簡直錯到不可思議吧。
他抬起頭來,疑惑地問她:這個,上周不是做過模擬考試,還公布過答案的嗎?這個,不是精選題上的示范題嗎……
她打斷他,說:好了。那些考試,我也一直沒有答對。這不能怪我。
他說:那么。你告訴我,我們應該從哪里開始補起。
她轉了轉眼睛,將回憶仔細地整理了一遍,然后說:說實話,小學的數學,自從有了應用題,我就沒有聽懂過。
他做暈倒狀——為什么?
她無辜地說:我也想知道原因。
他懵了,也許她比他想像中的還要笨還要頑劣還要難搞——他一定是將她這個偏科差生當作他一帆風順人生里的一個難解的習題了吧。跨越她這道障礙,又一次證明了自己的優秀——優秀的孩子總是相對比較單純,因為他們確實比差生們不容易遭受挫折和磨難。他真逗。她不由得有點可憐他,又為自己而感到無奈。上帝造人的時候,當輪到她上場的那刻,上帝一定忘記了在她的腦子里裝那根關于邏輯的筋吧。這該如何是好。
他深思熟慮之后,說:我該改變那個計劃表,以后,每天放學,我從小學的數學給你補起吧。
……
3
他真是有毅力,果真的,他從最早的應用題給她講起,她認真地聽著,也做著筆記,他講題的時候很有意思,舉一反三,并且隨時叫她演算,有時候她也會做對,每當她拿出正確答案給他的時候,他總是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
其實她是蒙對的——她心里驚出一身汗,不過能夠令他這樣快樂,她也覺得滿足。
她很喜歡看他認真而專注的表情。男生在認真而專注地學習的時候,是很迷人的。她有幾回抬頭看他的側面,有點像灌籃高手里的櫻木花道——只是他沒有他那樣夸張。但是他的短短的頭發,自信的表情,真的很像他。她忍不住想笑,想到櫻木那又慘又遜的樣子,再看到眼前他的模范生標準相,真的是覺得好笑。
他問她:你笑什么?
她搖搖頭,說沒什么,后來她忍不住問他:你是什么星座的。
他愣了一下,說:水瓶座。
哦。水瓶座,怪不得那樣地聰明而自負,就是她所喜歡的仙道的樣子吧。對。所有灌籃高手里的男生,她最喜歡仙道,因為他夠帥而且又自信。
她后來慢慢地發現,心理暗示的重要性。因為她對他的側面的想像而延綿到了她所喜歡的仙道的點滴,于是逐漸變成——他,套著櫻木花道的樣子而自信聰明的男生,如同仙道一樣觸及到她心靈的一點震動。
這真是恐懼。她真的覺得恐懼。
因為她漸漸感覺到,自己喜歡上他了。
4
這真是太可怕了。她對于自己喜歡著仙道,是非常寬容的。因為越是不可能實現的夢想,會越用最寬厚的姿態去對待,而面對他,她是真的害怕了。
這害怕表現在,她已經不能像最開始那樣地輕松而慵懶地聽他講題,她在他的面前,變得異常警覺起來。似乎他的每一句話,都是耳邊吹風,吹過就散,但是他的樣子,他的神情,他的動作,卻一一地銘刻在她的視線里。她對他講話不再大大咧咧,甚至直視他的樣子她都會感覺到臉上發燙。那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一下子,她就有了這樣的轉變,而還沒有等她緩過神來,這種感覺已經非常確定地生長在他們之間。
周遭不是沒有曖昧的關系。誰和誰比較要好,誰和誰又不太正常——她從來沒有把真正的情感跟身邊這些傳聞聯系在一起,在她看來,他們這個年紀的好感,更多的是因為好奇。誰不是盼望自己早日成熟起來,所以會有那么多的男生開始嘗試抽煙、喝酒等一系列標致成熟性的事件,當然,談戀愛似乎也是成熟人們不可或缺的一項標志。
天啊,談戀愛。這是多么啼笑皆非的事情。她甚至有一次看著他的側面,心想,他這樣的男生,是不可能談戀愛的。他那樣地心無旁騖,又怎么舍得把時間拿出來去浪費呢。
況且,她與他是多么的不同。他站在云端,而她徘徊在地下,他太遙遠了。盡管他經常就在她身邊。
他怎么會喜歡她這樣一個笨蛋呢。她沮喪地想。
5
可是她又似乎在暗中感覺他也是對她不一般的。
有一次體育課休息,大家都大汗淋漓地坐在太陽下面,他跑去拿飲料給大家分,當他和一個男生把飲料拿過來的時候,大家一哄而上去搶奪,她自然是沒有任何力量和優勢去爭的,于是她安然坐在那里,任憑太陽將人快要烤化。
后來他過來了,手里拿了一瓶水,遞給她。話沒多說,就轉身跟幾個男生去打排球,她拿著那瓶水,心里瞬間地感動,眼睛追著他的身影過去,看他笑得那么燦爛,他真像一個奪目的太陽。
還有一次數學考試,試題發下來之后,她抬起頭來,看到他正向她看過來,雙目對視的時候,他作了一個勝利的手勢,她立刻覺得信心百倍,那些題目真眼熟,很多都是他反復給她講過的,她也就順風順手地答了出來。
那真是一種奇怪的默契,想起他的話語,他的表情,就順便想起了題目的解答步驟——她也并不是那樣笨的,關鍵是,她希望自己能夠接近他一些,再接近他一些,于是有了追趕的決心,原來她的落后,也正是她毫無興趣的自然倦怠。
想到他會因為自己的進步而面露笑容,她就滿心歡喜起來。
6
成績發下來,果然,比及格還多了很多。
她竟然考了70多分。真是奇跡。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數學成績,竟然可以及格的。
她真想感謝他。可是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正在盤算著,他走了過來,拿著試題分析起來。然后很嚴肅地對她說:這些錯的題目我都是給你講過的,你為什么還是沒有掌握呢?
她說:已經很不錯了呀。你的目標不是要我及格嗎?
他說:你為什么竟然會滿足自己在及格線上徘徊呢?我只想知道。為什么我給你反復講過的習題,你還是會錯呢?
她的心一片涼。
他要的,不是她的進步,而是證明自己的力量,其實一開始就是的。
他不是仙道,也不是櫻木,他甚至不是她想像中的他。那個感性的,聰明的,善良的太陽一樣的男生,他只是一個冷血的優等生,他喜歡征服一切的難題,如同攀登高崖,而她如此不合時宜地多情,給這段勢利的關系掛上了璀璨的光環,并沾沾自喜,自欺欺人。
她于他來說,不過是完成和實現自我價值的一次試驗。僅僅是一個實驗。
7
她在這樣的事實里迅速地萎靡下去。所有的動力在那一刻化為泡沫。
她真是一個愛幻想的人,喜歡把自己的幻想強加到別人的身上,來演習一場不切實際的戲劇。倘若他知道她的心內所想,一定會鄙視她的吧。
她與他離得實在是太遙遠。他是金光閃閃的天才少年,她只不過是一個憂愁的偏科生。在校園這樣的環境定位下,她只能如此低下地面對他。
她不再接受他對她的幫助,理由是:她實在是厭惡數學,她寧愿為此考不上重點高中。那是沒有關系的。
她冷漠地表示。那是沒有關系的。
她在他絕望的目光中堅強起來。
又一日,她聽到一場爭吵。是他的聲音,那樣熟悉而陌生,似乎她從來沒有注意過,卻一直存在的那樣一種聲音:你為什么沒有準備好就參加競賽呢?你知道不知道你這樣大意為我們班抹了黑?你為什么這樣沒有責任感呢?
說話的是他,聽話的是一個文弱的女生,因為一道習題的錯誤,她丟失了分數,以至于,連累到班級沒有拿到第一名。
她在他的訓斥里慢慢離去,她不相信他們的世界里真的是成人們描述得那樣單純和美好的。所追求的不同,于是很多不合時宜的純情越發顯得可笑——幸好她沒有表露出來任何的情生意動,她也不得不佩服自己精明的判斷力。她完全可以想像當他知道她心思之后的鄙視,嘲笑,甚至訓斥——
他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優等生,他這樣的人會慢慢長大,然后進入社會中,變成社會需要的精英。而她,這樣一個隨意的女生,她連自己生活的理想都沒有,也就不知道未來的走向。
很多的事情,在年少的時候已經定型,她無比深刻地體會。
在她這樣的年紀。只可以去選擇瘋狂地喜歡仙道,因為他是不存在的,沒有傷害的。
她只是萬分慶幸,她沒有對他講出來。這真是她做得最漂亮的一道習題了。
今天要寫的作業【2】
一
施詩進小學的第一天就認識了冬瓜,他們是同桌。
冬瓜是施詩給他取的外號,他有點胖,而且很白,所以施詩覺得叫冬瓜比較合適。冬瓜本人也接受了。
冬瓜上課很認真,身子坐得筆直,大耳朵支愣著,像一只時刻警覺的小獸。施詩也比較認真,但她總是堅持不到最后,臨近下課時,她就覺得累得不行,就開始胡思亂想,東張西望,而最后幾分鐘老師都是用來布置作業的。這樣施詩老是記不全當天要寫的作業也就是很正常的事了。
有一天早讀施詩剛走進教室,就有同學帶話來說劉老師叫她拿著數學課本到辦公室一趟。施詩一聽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可昨天老師布置作業時她聽得很仔細呀,怎么又少做了題呢?
施詩走進辦公室,劉老師正在讓別的老師欣賞她的裙子。見施詩進來,她仍舊好心情地微笑著,一句話也不說,接過施詩的數學課本,像上次那樣翻得嘩嘩響,在上面畫了好多的勾,然后微笑著遞給她,揮揮手,施詩就拿著書走了。
施詩苦著臉把課本遞給冬瓜,冬瓜幫她數了數,有三十個勾,冬瓜吸了一口冷氣,十分同情地看著施詩。
上次劉老師說少做一題罰十題,這樣說來,施詩又少做了三題,不可能呀,施詩拿過冬瓜的練習本數了數,是六題呀,她也做了六題,只不過做錯了三題,劉老師是說少做一題罰十題,又沒說做錯一題罰十題,她怎么說話不算數呢?
冬瓜把施詩的作業本拿去認真地看了看,發現了問題,原來在勾作業的時候施詩勾錯了三題,她把還沒有學到的老師根本沒有布置的題勾了三道,難怪她做不出。
施詩翻著課本,看著上面一片一片密密麻麻的紅勾,那些勾子很鋒利,刺得她眼睛她痛好痛,痛得她眼淚都出來了……
二
放學的時候,施詩愁眉苦臉地理著書包,施詩心里惴惴的,整整一天她被那三十道題壓得喘不過氣來,今天各科的作業有沒有漏掉呢?
她正想找冬瓜核對一下,手在抽屜里摸到一張紙條,拿出來展開一看——
今天要寫的作業:
數學:第23頁第三大題的1、2、3題;第24頁第五題、第六題;語文:抄寫第十課的生字五遍,第二天上課要聽寫;背誦第十課;預習第十一課。
還有,明天下午要參加體操比賽,要求穿校服。
還有,可能會口渴,最好帶瓶礦泉水。
看完后,施詩睜大眼睛望著冬瓜,冬瓜的臉圓嘟嘟的,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一對括號,括號里解釋的笑容是快樂,還有點得意,有點憨。
“真好,太好了!”施詩歡叫道。
施詩也變得很快樂了,這樣,她就不會漏題了,因為冬瓜從沒漏過題。冬瓜記得這么詳細,連老師作業以外的叮囑都順帶記下了。與施詩相反,冬瓜是一個非常細心的男孩。
以后每天放學時,施詩都會在抽屜里找到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今天要寫的作業。
他們抽屜正中隔板的上端有一道很大的縫隙,能伸過去一根手指。冬瓜不會把紙條當面交給施詩,他從縫隙里塞過去,施詩喜歡他這樣,很神秘、很隱蔽,讓人覺得有幾分新奇、幾分刺激。
施詩常常會帶些巧克力給冬瓜吃,也是從縫隙塞過去的,那都是些冬瓜很少能吃到的國外的巧克力,施詩的爸爸是大海輪上的海員,去過很多國家,每次出海回來都會帶給施詩一大包好吃的,施詩就會挑出巧克力帶給冬瓜吃。
冬瓜很喜歡吃巧克力,每次吃到特別對他胃口的巧克力就會問施詩是哪個國家的,施詩告訴他是丹麥的,他就發誓說,以后一定要去丹麥留學,吃個夠。下次又吃到一塊他覺得更好吃的是來自德國的,冬瓜又嚷著今后要去德國。到了后來,吃得多了,冬瓜都拿不定主意今后應該去哪個國家留學,有點無所適從,他苦惱地望著施詩。突然,他眼睛一亮說:“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真的?拉鉤!”施詩興奮地叫道。
施詩把手伸進抽屜,從縫隙里探過手指去,冬瓜的手指過來了。施詩鉤住了一點點,冬瓜的手指有點汗,滑滑的,軟軟的,像是什么動物的觸角,很好玩。冬瓜反過來也鉤了鉤施詩的手指。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從彼此的眼里都看見了自己亮晶晶的眸子,抿嘴一笑,兩人的臉都紅紅的。
下午的最后一節課是班會,劉老師讓大家自由投票選班長,原來的班長上個星期轉學走了。
投票的結果是任佳妮和冬瓜并列第一。其實冬瓜在班上并不是很出色的,但他人緣好,對誰都笑瞇瞇的,又寬容又友好,有一部分人選他是指望他不會像前任那樣兢兢業業,把大家管得死死的。而任佳妮倒確實是班長的最佳人選,她成績好,人又聰明伶俐,在同學中也很有感召力。但現在他倆票數相當,選誰好呢?
“我覺得應該選任佳妮,她助人為樂,上次我生病了,她來家里看我,還送我新買的卡通書。”任佳妮的同桌陳子星站起來說。
這些話很起作用,輿論馬上有點往任佳妮那邊倒。
施詩悄悄地從書包里拿出一大疊“今天要寫的作業”,任佳妮只是偶爾助人為樂,冬瓜天天都助人為樂。施詩看了冬瓜一眼,冬瓜好像知道她要干什么,沖她輕輕地搖了搖頭說:“不要,我不要當班長,我當不好。”
施詩輕輕地笑了,她其實也不愿這樣做,這是他倆的秘密。她并不想讓大家都知道,幸好,冬瓜不想當班長。
她把“今天要寫的作業”放回了書包。
最后,劉老師宣布,任佳妮當選為班長,全班同學都熱烈鼓掌,施詩和冬瓜拍得最響。
放學回家,他們在校門口分手。走了幾步,施詩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冬瓜一眼,她好像是第一次發現,冬瓜長高了一些,也不像原來那么胖了,給他吃了那么多巧克力,他倒沒有更胖,真奇怪。
這個時候,冬瓜也回過頭來,看施詩在看她,有點不好意思,又以為施詩有什么事,就大聲問了一句:“有事嗎?”
施詩搖搖頭,朝他揮了揮手,冬瓜也朝施詩揮了揮手,就各自回家了。這是他倆第一次揮手道別,以前從沒有過,每次走到校門口就自然而然地各走各的。
這也是他們最后一次看見彼此。
那一年,他們十一歲,念小學五年級。
三
第二天,第一節課,冬瓜沒有來,老師也沒有來。
施詩心里很惶惑,冬瓜怎么啦?為什么不來上課?生病了嗎?冬瓜很少生病,從沒請過病假。
第二節課,劉老師來了。
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很悲傷的樣子,她好像支持不住地撐著講臺,用沙啞的聲音說:“同學們,告訴大家一個很不幸的消息,昨天晚上呂尚書同學一家不慎煤氣中毒,他的父母被搶救過來了,但、但呂尚書同學卻不、不能再……回來了……”
教室里像突然飛進來了一大群蜜蜂,嗡嗡直響。一時大家都不明白怎么回事,施詩也懵懵懂懂地把頭轉來轉去地向同學打聽:“她說誰呀?怎么啦?”
“呂尚書”這個老氣橫秋的名字對她來說是很陌生的,她幾乎不認識他,她只知道那個和她同桌的、天天給她寫“今天要寫的作業”的男孩叫冬瓜,其實全班同學都和冬瓜更熟稔。
“老師,你是不是說冬瓜死了?”突然一個聲音大聲問道。
一剎那間,那些蜜蜂飛走了,無影無蹤,教室里靜得可怕,只聽到窗外的風瘋了一樣呼呼地響,樹枝在風中張牙舞爪地掙扎著。今天氣溫驟降,施詩少穿了衣服,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劉老師呆呆地望著大家,剛剛哭過的眼里又慢慢地溢出了淚水,她緩緩地、重重地點了點頭……
原來那群蜜蜂并沒有飛遠,它們藏在一個什么地方,現在,施詩覺得它們轟地包圍了她,直飛進了她的大腦、她的整個身體里,她什么都看不見,聽不見,也不能再思想……
施詩再次坐在教室里已是兩周以后。
那天她受了涼,得了急性肺炎,住進了醫院。
頭幾天她一直高燒不退,天天迷迷糊糊地躺在病床上打點滴,一周以后燒退了,醫生建議回家靜養幾天。回家的第一天,媽媽就給她做了一大碗冬瓜排骨湯,媽媽說:“施詩,這是你最想吃的。”
施詩看著飯桌上的湯,突然眼里充滿了憂傷和恐懼,她一步一步往后退,邊退邊叫:“不要,我不要!”然后,眼淚就涌了出來。
“你怎么啦?施詩,你迷糊的時候老是叨念冬瓜,我以為你想吃呢。”媽媽抱著她,不解地說。
“不要,我不要吃冬瓜,以后永遠不要!”施詩哭喊著。
“好好,不吃不吃。”媽媽連忙把桌上的湯端走了,她不明白,女兒怎么啦?
施詩以后真的沒有再吃過冬瓜。
以前她會吃,每次吃了她都會對冬瓜說:“我今天吃了紅燒冬瓜,真好吃!”說完還咂巴兩下嘴,然后笑嘻嘻地望著他,好像她真把冬瓜吃到肚子里去了。
冬瓜每次都好脾氣地說:“你吃好了啦,我也吃冬瓜的。”
爸爸回來了,爸爸有三個月沒回家了,他又給施詩帶回來一大包吃的,當然也有巧克力,這回是法國巧克力,爸爸說,全世界法國巧克力是最好吃的。
施詩把那一包包裝華美的巧克力抱在懷里,來到自己的房間,她并不吃,只是看著它們,心里對冬瓜喃喃地說:“冬瓜,法國的巧克力,你還沒吃過呢,爸爸說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巧克力,我們以后要不要去法國呢……”
爸爸媽媽看著施詩一天到晚魔魔怔怔的樣子很擔心,他們也知道施詩同桌的事,是不是那件事對她打擊太大呢?他們來到學校找到劉老師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劉老師想了想說:“應該不會吧,死亡固然可怕,但像施詩這么大的孩子是比較容易忘記的,而且施詩一直是個大大咧咧的女孩,什么事都不放心上,應該很容易過去的。”
但爸爸媽媽還是不放心,要求給施詩重新安排座位,正好有一個女生是單座,班主任就讓施詩和她坐,把原來施詩和冬瓜的桌子撤去了。
施詩來上學,找不到她的座位了,她傻傻地站著,那個女生招呼她:“施詩,過來,老師安排你和我坐。”
施詩站著不動。劉老師來了,她對劉老師說:“我要坐原來的位置,我要原來那張桌子。”
劉老師說:“你的座位現在在那里。”
“不,我就坐原來的位置,我要原來的桌子。”施詩低著頭,輕輕地、固執地說。
劉老師說:“那張桌子搬到倉庫去了。”
“我去把它找回來。”施詩說完就往外走。
劉老師只得找到倉庫保管員,讓他同施詩去找原來的桌子。
倉庫里堆滿了雜物,有體育器材、演出用的戲服和各種各樣的樂器,還有一些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旁邊也有好幾張完好的桌子。施詩走過去,一張一張地打量著,她吃不準哪一張是她和冬瓜用過的。
不過有一個方法是可以判斷的,而且萬無一失。
施詩把手伸進桌子里,摸索著……
第一張不是。
第二張不是。
……
七張桌子都檢查完了,都不是。
他們的桌子在哪里呢?施詩茫然地環顧著四周,她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隱隱覺得它就在這個屋子里。
可是,保管員已經不耐煩了:“沒有就走吧,哪張桌子不能用?”
施詩只得跟著他慢慢地朝門口走去,走到門口,施詩站住了,她看見門后面露出一點桌子角,她關上門,就看見了它——他們的桌子,原來它獨自呆在這兒,像捉迷藏一樣躲在門后面。她把手伸進抽屜里,將手指探過中間隔板上端的縫隙……只是不會再有又軟又滑的“動物的觸角”來纏繞她了。
桌子被抬進教室,劉老師已經在上課了,劉老師依了施詩,把桌子放在原處,施詩也如愿以償地坐在了原來的位置上——一直是她坐右邊,冬瓜坐左邊。
坐定后,施詩感激地、心滿意足地對劉老師笑了笑,而劉老師卻越發擔憂地看著她……
四
劉老師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她發現施詩上課思想很不集中,眼神一直是散漫游移的,下了課也不出去玩,不和同學交談。全班同學已差不多從呂尚書罹難的陰影中走出來了,這個女孩怎么這樣特別,有這樣重的心事?
劉老師其實是個很細心、責任感很強的老師,以前她老罰施詩的作業,其實也是想通過嚴厲的懲罰幫助施詩改掉粗心、上課思想不集中的壞毛病。后來施詩真的改正了,她認為是自己的做法奏效了。現在,她又在想,用什么辦法來幫助這個女孩呢?
放學了,等同學們都走光了,施詩才慢騰騰地收拾書包,這時,她才想起,糟了,忘了記今天的作業了,這些年有了冬瓜的“今天要寫的作業”,施詩已經沒有記作業的習慣了,怎么辦呢?同學們走了,也沒有誰可以問,明天又該受罰了。
這樣想著,施詩下意識地在抽屜里摸索了一下,不應該有什么的,可是,她卻摸到了一張紙,一開始還以為是一張隨手扔的草稿紙,可是她很快感覺到不是的,她有一種預感,她慢慢地把紙條拿出來,是一張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紙,對折了一下,再折一下——“今天要寫的作業”從來都是這樣折的。
施詩渾身一激靈,緊緊地把紙條攥在手里,放在胸前,好像怕被什么人搶去似的。
她看了看四周,沒有,校園里靜靜的,只從什么地方隱約傳來風琴聲,一道斜陽悄悄地橫在講臺邊。
施詩定了定神,坐直了,慢慢地展開紙條,一下,再一下——
今天要寫的作業
數學:第128頁第一題、第二題、第三題;預習下一章。
語文:背誦第十六課;寫一篇觀察日記。
還有,記得帶7塊錢,是總復習的資料費。
施詩把紙條看了又看,終于確定,沒錯,是冬瓜給她的,冬瓜仍舊擔心她記不住作業而受罰,冬瓜真好!施詩這樣想著,不禁笑了起來,可笑著笑著,眼淚又流了出來……
施詩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在笑著流淚,可劉老師看見了——劉老師一直躲在教室外的一棵樹后面看著施詩,她注意到施詩放了學后不回家,一個人呆坐在教室里,很不放心她。劉老師看見施詩從抽屜里拿出什么東西,很震驚的樣子,看了一會兒,笑了,然后又哭了。劉老師走進了教室……
施詩看見劉老師,她下意識地把紙條攥在手里,藏在身后。
劉老師輕輕地替她擦干淚,柔聲地說:“是什么?給老師看看好嗎?”
施詩敵不過劉老師親切溫柔的眼神,把攥著拳頭的手慢慢地伸到劉老師面前,再慢慢地打開……
劉老師疑惑地睜大了眼睛:“什么?”
“是冬瓜給我的。”
“施詩!”劉老師打了個寒噤,聲音有點發抖。她用驚恐的眼神將施詩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看了看她的身后,沒有可疑的東西。劉老師一把抓住施詩的手,蹙著眉,悲憫地說:“施詩,你要給我看什么?你手里什么也沒有呀!”
施詩看看手里的紙條,又看看劉老師,她明白了,劉老師看不見,她看不見冬瓜的紙條,冬瓜的紙條是寫給她的,只有她才看得見,這樣真好,就應該這樣,這是他們的秘密!
施詩高興地笑了:“是沒有什么,對不起,老師,我和你開玩笑。”
劉老師愈加不解地看著她,她臉上還有淚痕,可她的笑容是那種看上去很快樂的,來自內心的快樂,十分燦爛,這個玩笑可以讓她如此開心嗎?
五
第二天,施詩帶了一塊巧克力,法國的,爸爸說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巧克力,冬瓜還沒吃過呢。
施詩很早就來到學校,坐定后,她掏出巧克力從縫隙間送過去,她聽到巧克力落在那邊的抽屜里很輕地響了一下,然后她就拿出書來早讀。
一整天施詩腦子里都糾纏著這些問題,可她忍住不去查看,她擔心巧克力還在,擔心自己承受不了失望。一下課施詩就往外跑,打了鈴才回到座位上。終于放學了,像昨天和所有的以往一樣,施詩理所當然地從抽屜里拿到了“今天要寫的作業”,放進文具盒里,她不讓自己多耽擱一會兒,立馬就回家了。
第二天,施詩又帶了一塊巧克力來,在位置上坐定后,她想,要不要看看呢?冬瓜他拿去了嗎,她忍了又忍,終于無法再克制自己,她閉上眼睛,把手伸進冬瓜的抽屜。
先是潦草地摸了摸,沒有。然后又像雞啄米一樣仔細地一寸一寸地移動著她手指,還是沒有。
施詩睜開眼睛,低下頭往抽屜里看,冬瓜的抽屜里空空的——真的沒有。
冬瓜拿來吃了,冬瓜吃我的巧克力了!
施詩滿心歡喜,差點叫了起來。
她趕緊掏出帶來的巧克力,從縫隙間遞了過去,聽到輕輕的一聲“咚”,施詩想,好了,冬瓜也聽見了,于是,施詩就安心地開始早讀,她大聲地朗讀著課文,聲音甜美而又清脆。朝教室走過來的劉老師遠遠地就聽見了,她心里長長地舒了口氣——這個女孩終于也走出來了!
施詩是真的走出來了,她又重新快活起來,她沒有理由不快活哦,因為在她看來,什么都沒有改變,冬瓜仍舊是她的同桌,他每天就坐在她的身邊,給她寫“今天要寫的作業”,吃她給的巧克力,他說過的施詩在哪兒,他就在哪兒,他們拉過鉤的,冬瓜說話算數。只是施詩看不見他,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中考一天天臨近了,老師和家長每天都在耳邊嘮叨,抓緊呀,加油呀,能不能進重點中學就看最后這幾個月了。于是,大家天天都悶頭悶腦地做功課。
施詩像是被班上這種緊張的、爭先恐后的氣氛感染了,對功課也兢兢業業起來。施詩的功課本來就不差,她只是太粗心,考試的時候難題多半都能拿滿分,越簡單的題目她就越掉以輕心,越容易丟分,還有常常看錯題目,漏掉題目,這樣,她的考試分數就不怎么樣了。
可最近幾次模擬考,施詩都特別認真仔細,每張試卷做完了以后她都要檢查三遍才交卷,她的分數一次比一次漂亮,家長和老師臉上的笑容也一次比一次生動。
三個月以后,施詩不負眾望,考進了全市最好的一所中學。
畢業晚會是下午開的。同學們把教室布置得很漂亮,教室上方和門窗裝飾著很多彩帶、燈籠和五彩繽紛的氣球,還在教室中間懸了一根紅色的繩子,上面吊了一串包裝精美的各式各樣的小禮包,有54份,每個同學出了一份。
晚會開始,先是劉老師講話,劉老師今天打扮得很漂亮,還化了點淡妝,臉上笑容十分燦爛。中考大家都考得不錯,發揮正常,有幾個同學還超常發揮,施詩就是其中之一,劉老師大大地表揚了施詩。說每個人都有缺點,施詩原來在學習上有點粗枝大葉,上課不夠專心,可后來她改了,只有改正缺點才能進步,要大家向施詩學習,在新的學習階段爭取更大的進步。
然后,是自娛自樂,每個同學都上臺表演節目,唱歌、跳舞、詩歌朗誦、小提琴獨奏……什么都不會的學貓叫狗叫,弄得教室像個家禽養殖場,大家笑得人仰馬翻。
最后是互贈禮物,每個人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紙條上,揉成一小團都放在一個紙箱里,就像摸獎一樣,你摸到誰的名字你帶來的禮物就送給誰。
大家一個個地上臺摸,摸到的紙團交給班長任佳妮,任佳妮展開一看,大聲報出一個名字,被念到名字的同學就喜滋滋、興沖沖地去領屬于他的禮物。有的同學愿意把禮物當眾打開給大家看,有的不愿意,想給大家和自己留一份懸念,可大家都很好奇,嚷嚷著要他打開,教室里真是吵開了鍋,施詩也哇啦哇啦叫得很響。
終于,輪到施詩了,她上去隨手摸了一個紙團交給任佳妮,任佳妮展開叫了一個名字:
“冬瓜!”
一叫完任佳妮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叫的是誰,她呆住了,嘴巴張得圓圓的,還保持著說“瓜”字的嘴形。
教室里一下變得非常安靜,大家的表情都有些震驚和古怪,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不知道怎么會這樣。冬瓜!怎么會有冬瓜!?
大家互相看來看去,最后都拿眼睛看著任佳妮——大家的意思很明顯,怎么可能呢?你肯定是看錯了!
任佳妮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她又看了一眼紙條,沒錯,上面赫然寫著:冬瓜。
劉老師不知什么時候出去了,于是,她求助般地看著施詩,拿著紙條的手微微有些發抖。
施詩聽到任佳妮叫冬瓜的時候只是有一點點吃驚,冬瓜?他也來了嗎?她低頭想了想,是了,畢業晚會,同學們最后一次相聚,冬瓜怎么能不來呢?而且,潛意識里,施詩應該想到冬瓜會來的,她的那份巧克力禮物不就是要送給他的嗎?
可是,剛才任佳妮清清楚楚叫到“冬瓜”,施詩聽到了,冬瓜肯定也聽到了。這個時候劉老師回來了,見教室里氣氛不對,就問:“出了什么事?”
施詩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釋。她走過去,抬頭一看,發現她的禮物真的不見了。
施詩盯著剛才懸著禮物的那個位置,癡癡地出神。
劉老師疑惑地望著她:“怎么啦?”
施詩輕輕舒了口氣,淡淡地說:“沒什么,我忘了帶禮物了。”
六
臨近黃昏,校園里安靜下來了,畢業班的畢業晚會陸續結束了。施詩獨自一人坐在座位上,拿出一疊厚厚的“今天要寫的作業”一頁頁地看著。
這些紙質是不一樣的,多半是從草稿本上撕下來的,也有一些是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比較特別點的是有一張是書簽,有一張是《千與千尋》畫片,還有一張居然是施詩給他的巧克力的包裝紙,背面歡快地跳躍著幾個手舞足蹈的字——今天沒作業,玩吧!
施詩還記得當初她看到這幾個字時,心情也跟它一起手舞足蹈了。居然沒有作業,真是千載難逢!那天施詩把自己放倒在沙發上,痛痛快快地看了一個晚上的電視。
好些紙條上除了要寫的作業以外,后面還有“還有”,那多半是老師叮囑的要做的事。也有一些例外,比如這一張——“還有,回家時要記得去書店看看,《美琪》到了沒有。”
《美琪》是冬瓜很喜歡的一部動畫片,一天一集地跟著電視看很不過癮,冬瓜想買碟片,就讓施詩幫盯著,她放學回家剛巧要路過書店。
還有一張的“還有”是這樣——“你不可以再和李巖說話!”
口氣有幾分蠻橫,冬瓜總是很溫和的,他很少這樣。李巖是個大帥哥,說話很逗,喜歡和女生打打鬧鬧。但看不出他和冬瓜有什么矛盾,為什么不能和李巖說話?冬瓜也不解釋,到現在施詩也弄不明白。
一張張看完后,施詩覺得她幾乎是把她的整個小學階段又溫習了一遍,每一張紙條都提示了一些細節,紙條的內容很平凡,細節也很平凡,一個女孩的小學生活能有什么驚天動地的事呢?可是有著這一疊厚實的記載,施詩就一生一世也忘不掉了,這是施詩某一個階段的編年史。
看完后,施詩伏在桌子,閉上眼睛。施詩知道,這是她最后一次親近這張課桌了。她用了六年的桌子,和冬瓜一起用,他們一直在一起用著它——施詩是這樣認為的。桌面涼涼地貼著她的臉,有一絲淡淡的木板和油漆的清香沁出來,施詩心里涌起一種從未有過的難分難舍的感覺,這種感覺讓她非常想看到冬瓜,比任何時候都想,她覺得這一刻要見不到他,今后永遠也見不到了。
來吧,冬瓜,坐到我身邊來!
施詩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著,將手伸進抽屜里,手指慢慢地從中間隔板的縫隙間探過去,那邊,一根手指鉤住了她的手指,軟軟的,涼涼的,沒有汗,仍是像什么動物的觸角。
施詩慢慢地睜開眼睛,就看見了坐在她身邊的冬瓜。
施詩對冬瓜笑笑,冬瓜也對她笑笑。她仔細看著冬瓜的眼睛,卻不能從冬瓜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但施詩一點也不害怕,不管怎么說,她又看到了冬瓜。
“我知道你沒有走,你就在我身邊。”
“我真走了你又該被罰作業了,再說了,還有巧克力呢。”
“好吃嗎?”其實施詩知道,冬瓜是不能再吃巧克力了,他只是拿走了它,為了不讓她失望。
“好吃,法國的確實不錯。”冬瓜還忍不住咂了咂嘴。
“那,以后去法國?”
“我、我去不了啦。”
“不,拉了鉤的,你說話不算數。”
“可以換一個地方嗎?”
“哪里?”
“天堂。”
“好。”施詩想了想,覺得天堂肯定比法國好。
“那我先走了,在那里等你。”
“你需要等很久嗎?”
“不,最多一天吧。”
“一天?”
“天堂的一天是人間的一百年。”
“好吧,拉鉤。”
施詩將食指穿過抽屜中間的縫隙,冬瓜涼涼的手指鉤住了它,彼此許下了一個百年后的約定。然后冬瓜說:“我要走了,你再把眼睛閉上,不要看著我離開。”
施詩聽話地閉上眼睛……
等她再睜開眼睛時,身邊空了,抬頭看看窗外的天空,窗框恰巧框住了一朵鑲了金邊的彤云,如一幅絢麗的油畫,美極了……
我的大學逃課生涯【3】
上午的管理信息系統課,老師又點名了。
呵,我還算比較幸運,本周第一次或者說唯一來的一節課,正趕上老師的欽點檢查,真可謂是祖上燒了高香,謝天謝地。
聽同學們私下里議論:“此次點名不在的,在期末考試中一律會不及格。”我的媽,還沒經過法院審判,就直接執行死刑了,比德國的蓋世太保、民國時期的軍統還要恐怖,起碼人家殺個人還得策劃一番呢,而老師“殺人”就從來不見有沾血的,信手拈來,也夠狠。
我有一哥們,點名的時候,還在寢室做著春秋大夢呢。
慌亂中,我趁應答“到”的工夫,連忙給他發了短信,讓他速來教室尋求生機。
如果起床速度夠敏捷并省去諸多程序,一溜小跑沖進教室,再氣喘吁吁的給老師編個來晚的理由,怎么著也能從輕發落,算遲到吧。
如果起床后還想洗個臉,刷個牙,對不起,那就死定了。
沒想到哥們的速度還真快,不到五分鐘,就來了個乾坤大挪移,從宿舍的床上飛到了教室的椅子上。
躺著的姿勢還沒變,不同的就是身上多了件衣服,咋一看,居然還是反著穿的。
我想兄弟這下可真夠慘的,從寢室到教學樓,大腦中該是一片空白吧,我們教室在五樓,就算坐電梯,那也得正好趕上才行。
看來生機還真不好找,好歹這次哥們算過關了,只是被全班同學看到反穿衣服的滑稽樣,的確有點難堪。
說起來,點名是有種把大家糾集到一起的功能,但這課聽起來實在是索然無味,比雞肋還雞肋。
趴在課桌上睡了一節,感覺頭有些暈,像中了無色無味的毒一樣,迷糊中突然想起上星期我好像被點了三次名,頓覺腦中清醒許多。
我回憶了好大一會,終于想起來了:“哦,自己上周確是被點了三次,一次是輔導員的課點的,一次是被心理學老師的男朋友(男朋友為她代課)點的,而另一次,可他媽也真夠慘的,被系學生會給點了。
一周內被蓋了三次帽,也可以算榜上有名了吧!”
聽說被系學生會點著了,還要出布告,給予警告。
當時聽到這些,我心里的確一驚,可后來一想:“自己在系里正沒出過名呢,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機會,豈能錯過,嘿嘿!有點難得呀!”
說實話,點名出布告,也無非是給形式主義中又增添了一些垃圾。
是學生誰沒逃過課啊?只不過是逃多少的問題。
負責點名的學生會里逃課多的比我有的是,你們點名的時候就不心虛呀?記得當時哥們給我打電話,讓我趕快到教室,他們先給我周旋一陣,拖延時間。
我一下慌了,連忙穿衣服找鞋,可不到一分鐘,我又迅速安靜了下來,我給哥們回電話:“不用拖了,讓他們隨便吧,別說是學生會,就是院長在那,我也不去。”掛斷電話的瞬間,我覺得自己終于牛逼了一回。
沒顧著想那么多,脫掉剛穿好的衣服,一頭扎進被窩,繼續睡覺了……
其實,我逃課是有著悠久歷史的。
從小學到大學,我最喜歡的一門課就是“逃課”。
以前,我也產生過既然那么喜歡逃干脆不上的想法,但在父母百般的阻撓下,我還是堅持了下來。
再說,當時我也是無計可施,不上學,我干嗎去呀?什么都不會,出去還不是喝西北風,不如呆在學校里,除了學習,平日里還能缺幾節課,也蠻有意思的。
就這樣,我逃課的習慣不但沒改掉,而且逐漸加深了。
我在小學、初中甚至高中逃課的程度都沒有現在的厲害。
那些時候覺得學的課還挺有意思,能聽到很多新鮮而又有用的東西,再加上課程緊,學習壓大,所以逃課的機會還是比較少的,只不過是小打小鬧,有急事的時候,才下定決心去逃。
即便是這樣,偶爾的幾次還是被老師逮個正著。
那時處罰起來要比現在大學里嚴重的多。
現在最多扣了你的平時分,最嚴重的也就是不及格,并沒有涉及到人身傷害問題。
可那時就不一樣了,如果被老師抓住逃課,輕則寫檢查、罰站,重則可能就需要老師親自動手了,揪你耳朵、踹你兩腳,看起來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現在想起來那些當時侵犯過我身體的老師,才懂得做到“為人師表”是多么的難。
現在是大學了,當然我們都知道了自己所擁有的權利,所以老師們們也從來沒有向我們動過手。
基于此,我逃課就變的更加肆無忌憚了。
在大一的整個學年內,我都記不清我到底逃了多少節,只記得上課完全依自己的感覺,想去就去,不想去拉倒,真正達到了“選修課必逃,必修課選逃”的境界。
那時逃課不是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最主要的還是所學課程的無聊透頂。
我不敢斷定那些知識將來是不是真的有用,但給我們傳輸知識的有些老師實在差的可以。
且不說他們知識的貧乏,個別老師講課竟然用方言授課。
試想一個現代化的大學如此跟不上時代的發展,難免讓人生出厭煩情緒。
記得有一位教英語的老教師,按年齡估計早該退休了。
可他仍“堅持”在講臺上給我們“傳道、授業、解惑”,頗有孔丘大家的風范。
只不過一口流利的山西話與英語攙雜在一起,讓我們不但沒有解惑,反而更加迷惑了,一時間竟分不清他說的是英語還是家鄉話。
這種情況我曾在系里的學習工作會議上反映過,但系領導說現在師資力量確實緊張,等我們了解一下再說,然后便再也沒了消息。
如此態度,如此課堂,怎不讓我這類逃學族增加無窮的動力。
大二的上半學期,因為考試課的突然增多,我逃課終于有了收斂。
但由于大多課程屬于文科性質,不必趕的那么緊,所以習慣依然在延續。
平時坐在班里應付老師,其實學到的東西是很少的,只有到臨近考試的時候,我才強迫多看幾眼書,多費些工夫制作點實用性的小抄。
也就是這學期,我在大學度過了迄今為止最美好的時光,因為在這段時間里我同時遇到兩位自己比較尊重和喜歡的老師。
他們是會計老師王文,外聘老師馬迎飛。
王文老師課講的好沒說的,而且聽她的課有種充實感,一言一行都能使人受到感染。
馬迎飛,也許我從來都沒尊稱過她一句老師,我總覺得叫她馬老師太難聽,而且把漂亮的她都叫老了。
我曾在課堂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叫她飛兒。
雖然她只教了我們一個學期的英語課,但這也是我上大學以來唯一一學期全勤的課程。
她留給我們的是一種聽課的愉悅和享受,一種最真實的兄弟姐妹般的親切。
記得有次,她批評了我們班的一位男生,結果在第二節上課時,這位男生竟捧著一大束鮮花沖上講臺向她道歉,飛兒當時就傻了,紅著臉不知怎么辦才好,在全班同學的歡呼下,她才接過鮮花,而整個人卻害羞得鉆到講桌下不肯出來,我們費了好大勁才讓她挺直身體。
她還極力為自己圓場:“下次不要再這樣了,下次不要再這樣了!”呵呵,那時侯我就覺得她只是我的一位好朋友,而并非老師。
如今回憶起來,當時的情景就像是一道幸福的漣漪,漸散漸遠,而又難以忘懷……最近有在網上碰到她,我還能很調皮的叫她一聲美女或是飛兒。
我知道她不可能再教我,但有種感覺,我想以后都很難再有了。
迷迷糊糊進入了大二下半學期,也就是我現在的處境。
所開的課又變的乏味起來,開學兩個多月了,我早已恢復到了以前的逃課狀態。
四月的末尾,天氣連續的放晴,每日漸高的氣溫,熱的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最近一段時間,我經常性的缺課,每周也就出現在教室一兩節,其余的時間就呆在宿舍上網或工作。
對我來說,逃課的理由顯然很不充分,除了課實在無聊之外,我總覺得上課不如打工掙錢來的實際。
與其違心的掂本小說在課堂上熬時間,還不如干脆不去來得清閑,兩則關鍵的差別也就是個點名問題。
我向來是個懶得請假的人,反正不想去,就應該有被點著的心理準備,何必再編寫不著邊的理由來咒自己呢?聽說過一個笑話:“有一個學生向老師撒謊說他爺爺死了,需要請假回家,老師信了他。
結果沒過多久這個學生和他爺爺同時出現在學校,老師問:‘你爺爺不是已經死了嗎?’學生回答:‘是呀,可他又活了,他有點搞不明白老師出了車禍,怎么還能批請假條。’”這個學生聰明的真是可以,竟然能兩面騙得成功,顯然他的理由在兩邊都是充分的,也難為他了。
記得一次有位老師在課堂上宣布:“凡多次無理由請假的,考試成績要扣分。”我當時心里就好笑,什么叫無理由請假,自己造的詞嗎?誰請假能沒有理由,不管撒謊還是事實,能應付過去就行,你能說別人的理由是假的嗎?所以從這一點看,老師還不理解我們。
前幾天忘了是什么課,我和同宿舍的另一個兄弟都沒去。
放學后,有同學傳來“喜訊”我和他都再次被老師親切關照了。
我還無所謂,可我那兄弟卻顯得有些按奈不住了,他這周也就逃了一節,偏偏如此倒霉竟給撞上。
我想當時他肯定特生氣,要不然也不會說出一句至今我仍奉為經典的話:“幾吧,他(老師)除了會點名,還會干啥?”兄弟還真有高見,我當時也跟著他發表評論說:“你就可憐可憐老師吧!他沒本事讓學生來聽他的課,手中剩的唯一的權利也就是點名了,哎!大家都不容易呀!”
一連幾星期的不上課,我內心里也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我也想過這樣一直逃下去,畢業時可能不會有好結果。
但就算不逃課,畢業時就會有前途嗎?我們會不會真的像一群水中的游魚,開始的時候,有的浮在水面,有的沉在水底,而到最后,在水底的浮了上來,在水面的卻沉了下去。
我不敢肯定,我甚至慶幸這并不是一條真理,它也有被打破的時候,只不過改變它,會很難很難……
對于我的未來,我不抱有多大希望。
有些人可能希望畢業后趕快找到一份好工作,而有些人也許正積存著底氣準備考研。
但不論是哪一種選擇,我想都要比我這種渾渾噩噩天天混日子的人要強。
有人說:“考研的人像豬一樣的活著,找工作的人像狗一樣的活著,而我這種既不考研又不準備找工作的人過的就是一種豬狗不如的生活了。
話雖有些粗,但卻很形象的描繪了現實的情況。
每天早上醒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今天有什么課可以逃或是想想今天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我突然發現我和《草樣年華》里的邱飛是如此的相似,厭學、厭考,對自己的專業沒有絲毫的興趣和信心,唯一不同的也就是我沒有邱飛那么大膽,在考試時離校出走,也沒有他那么走運,竟然同時可以泡好幾個女孩子。
我沒有女朋友。
所以逃課的日子里,我只能呆在宿舍上網或去圖書館看看雜志,偶爾也去操場踢球,但這樣的機會總不是很多。
因為操場開放的時間常常只限于日出前和日落后,日出前我還沒從美夢中驚清醒,而日落后,鋪上草皮的足球場就儼然變成了一張大床,上面躺滿了甜蜜擁抱的男女,昏暗的燈光下甚至可以看清他們擺出的各種姿勢和動作,有點讓人“酸”不忍睹。
而且第二天早上你會發現,碧綠的草坪上扔滿衛生紙、瓜子皮……這種情況常常令那位拎著大桶的環衛工人望“場”興嘆,搞不懂晚上還能做什么“運動”,竟然產生這么多垃圾。
無所事事的日子,狀態是迷茫的。
我就像只迷失方向的流浪狗不知該去往何方,校園里除了圖書館和操場,其他都不是我喜歡駐足的地方。
有時候我倒想把我的課程變成一根骨頭,哪怕沒有一點肉,能吸引我也好呀!只可惜我連這個愿望都不能實現。
無聊時,我會在傳奇世界里暢游一番,在BBS上瘋狂灌水,去浩方平臺里練上幾把槍,以此來打發寂寞的時光。
我并不沉迷網絡游戲,但它常常卻成為我消遣時間的唯一方法。
我也會在下課鈴響過后,和兄弟們一起站在窗臺前,看成千上萬的人從教學樓里涌出,人潮會將我的視線淹沒,而我的目的也無非是極力搜索著漂亮MM。
如果我的目光能突然間定格,那一定是我發現了離開寺院,才能不去聽那一陣陣亙古不變的鐘聲……
時間真的過的好快,轉眼間本學期就折去了二分之一,我又要為期末的考試而逼迫自己忙碌了。
但至少在考試來臨前,能逃的課還是可以逃的。
人生幾何,得過且過,我坐在老師剛點過名的課堂上寫下這些文字時,心里突然涌動出莫名的悲哀,我想那悲哀其實是因為自己。
抬頭看看窗外,太陽早已升起了老高,也許再過幾分鐘,當放學鈴聲響起的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如釋負重,期待已久。
而整個校園又將再次陷入解脫后的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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