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隨筆散文

　　【雄關】

　　嘉峪關就在面前。歲月滄桑中，這天下第一雄關已經古舊得如同遙遠的歷史了。天若有情天亦老，看著這已漸漸老去的雄關，我突然想，他也許是很多情的。

　　在我的頭腦中一直有著一幅時間概念極其模糊的圖景。雄關高聳，摩云抵空，秋風如虎，卷得殘陽如同關城上的旗幟一樣獵獵舞動。城下，鐵馬縱橫，驅馳決蕩，在漫天黃沙中擊碎了關城的寂寞和邊人的冷清；金戈交錯，鏗鏘狂鳴，在漂擼殷血里打磨著將軍的鐵甲和男兒的硬骨。

　　嘉峪關雄踞塞上，迎中原繁華，倚戈壁蒼涼，如同一道鐵壁，經歷多少鐵馬的叩打，遭逢多少金戈的沖撞，依舊雄踞傲立。我一直想，雄關永遠是鍛造精神、涵養血性、砥礪風骨的地方。在這里有的只是沙場秋風，只是無休止的征殺，只是將軍白發征夫淚，只是可憐無定河邊骨，皆是春閨夢中人的慨嘆。

　　我登上了雄關，遠眺莽莽蒼蒼的戈壁，俯看城下厚實而且堅硬卻銹滿馬蹄的土地，心中不期而至一種悲哀，有幾句詩涌上腦際：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

　　是的，這里除了還很鞏固的城墻，除了已漸漸褪色的磚瓦，我們已經看不見古時征戰的烽火，已經看不到躍馬沙場箭發連珠的猛士，已經看不到談兵論劍的虎帳，已經看不到明如霜雪的吳鉤古劍。

　　站在雄關上，視野是極其開闊的。在這里站久了，我想，人的胸襟也會逐漸雄渾起來。站在這里已經不會想到俗世上的風花雪月，想不到紅塵的是非成敗，心底積淤的只是歲月的滄海桑田，只是歷史的流轉輪回。

　　不知何時，夕陽如血，昏風如訴，我徒然憶起自己只是一個匆匆的過客，今日我在城上感慨良多，明天又有誰在城上唏噓不絕？我們在雄關上已看不到古人的身影，后人也不會在雄關上想到我們的存在。留給前人、今人和后人的只有這不朽的雄關。

　　然而，我卻怕這雄關忒多情，因為既便是蒼天若有情，也會老去。

　　【飛天】

　　古窟，大佛，飛天。這就是敦煌莫高窟，古窟使莫高窟儼若遠古的神話，大佛使莫高窟婉如玄深的古經，飛天使莫高窟恰似唐人的詩句。

　　用美不勝收來形容飛天，是極其惡俗的，飛天本是天外的絕唱，怎可以用俗世的語言來褻瀆。凝視著飛天，我腦海中陡然想到曹子健《洛神賦》里兩個詞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以子健之絕響來形容飛天之絕美，我想大約不會辱沒了飛天。

　　衣帶飄飄、凌虛而舞，韻動的不僅是身姿，而且是靈魂、是生命。飛天在林林總總的佛像中，獨顯出了對美的追求和禮贊，對靈魂的飛揚和驅馳。這大約是飛天更易于為悠悠塵世所接受和欣賞的緣由，請注意，我所說的不是頂禮膜拜和虔誠禱告。

　　佛祖捻花一笑是大慧大悟，而飛天舞袖飛翔則是至純至美。前者讓人澄心靜慮，以期聞晨鐘暮鼓；后者則讓人心神搖曳，以求睹絕代芳華。這本是矛盾，而又非矛盾，佛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莫高窟隱身在戈壁之中，這里本該是那么荒涼，那么寂寞，然而卻有飛天一舞驚殊世人，使荒涼化為神秘，使寂寞化為美麗。從這個角度來說，莫高窟，乃至敦煌是應該感謝飛天的，因為飛天的彩袖在這里舞動，飛天的笑容在這里綻放，這里就成了美麗得讓人心疼千載的夢，成了神秘得讓人思飛萬里的詩。

　　我徘徊復徘徊，久久不愿離去。如同我這樣不愿離去的人也許太多了。因為這個世界上，很少有人會拒絕美的感召，拒絕美的擁抱。更何況那美來自天外，而化入靈魂。

　　來自塵世，復又將歸于塵世，這莫高窟的飛天就真的成為自己在匆匆塵世中一段美麗得心痛而且難醒的夢，真的成為自己在紛紛塵世中一闋神秘得思飛而且不倦的詩。

　　揮一揮衣袖，作別飛天。放目看去，戈壁依舊蒼茫。但我想，那戈壁上也許正有飛天在舞，告訴世人，這里并不荒涼，并不寂寞。

　　【天山】

　　天山注定是屬于英雄的，這里永遠是英雄躍馬、揮戈封侯的圣地。所以，亙古男兒一放翁陸游才用悲慨沉雄的聲音說：心在天山，身老滄洲。在他心中天山代表了飲馬冰河、將軍百戰、建功立業。“將軍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樓蘭難道不是天山腳下、戈壁灘上神奇而剽悍的部落？

　　我已來到天山下，雖然沒有葡萄酒暖、夜光杯舉、琵琶聲驟、汗血馬嘶，但我的心已經激越如同沙漠上的颶風，血已奔涌如同天山上的激云。天山是驕傲的，像古西域邦國的王子；天山是冷厲的，像戈壁灘上卷起的狂風沙；天山也是靜穆的，像閱盡人間春色的智者。雪峰、天池、翠樹、草場，他們用不同的姿態、不同的情懷、不同的方式，共同成就了莽然傲世、獨一無二的天山。

　　秦時的明月曾經照過天山，漢代的春風曾經吹過天山，盛唐的懷抱也曾經溫暖過天山。天山鮮活于英雄史詩中，天山美麗在神話傳說里。天山無疑是幸運的。

　　我坐在纜車上俯視天山。奇峰疊霧，綠樹生煙。放目遠眺，莽莽戈壁敷黃天際，悠悠草場吐碧山下。驀地想到，若沒有這龍行蛇游的天山，這戈壁會萬古沉寂，會在蒼冷中把歲月埋入黃沙，這里就不會有生機和希望，就不會有激情和想像，更不會有史詩和傳說。那時，我又突然感到，擁有了天山，戈壁、或者說整個西域何嘗不是幸運的？天山以自己的幸運成就了戈壁和西域的幸運。

　　夜無眠，我的神思依然留滯在天山上。是的，天山是屬于英雄的，千萬不要想像天山上曾經有隱士藏身、有俠客埋劍、有僧侶誦經，天山上只會有英雄高歌大風；只會有壯士彈徹琵琶；只會有鐵血男兒掩去鄉愁，喚起豪情，痛飲葡萄美酒，醉里挑燈看劍。

　　驀地，眼前似寒光暴射劍氣滿天，我想，是誰在耿耿長夜倚天抽寶劍，在天山腳下錘煉著天地豪情，吐納著英雄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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