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鈍痛隨筆散文
一
我坐在景寧的一個賓館里,等待一輛車帶我回家。天熱得全然失去了章法,煩躁和悶熱是一對孿生姐妹,攪得人心緒不寧。
一種極不常態的聲音在廳堂里響起,夾雜著爭吵、尖叫與哭泣。驚動我的是一對母女,那樣的爭吵也只能來自于兩個在相互的愛里痛苦掙扎的人。
“我是你的媽媽呀,你怎么就不能站在媽媽的立場上想想,你還是不是我的女兒?”
“我不要聽,我煩都煩死了,啊——”
尖銳的,尾音極長的“啊”之后,是短暫的沉默。然后,女兒捂著嘴,起身,離去。媽媽驚愕地站起來望著她,又重重地坐回沙發上,開始獨自飲泣。
媽媽穿著深色衣服,皮膚略黑,身材精瘦精瘦。而她的女兒,年紀大約在二十歲以下,一身粉色裝扮,個子早已高過她的媽媽,皮膚白嫩得要滴出水來,胖乎乎、圓滾滾、肉嘟嘟的。讓人懷疑這些年來,媽媽是不是把身上所有的營養和水潤都轉移到了女兒一個人身上。
我也是一個母親,我懂得的。最好的,最有營養的食物,永遠都是擺在女兒的面前。而當母親的,即便曾經是一個多么嬌弱的公主,也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低下了身段,心甘情愿地收下孩子剩下的飯菜,剩下的牛奶,剩下的零食。
小時候,我的母親亦如此,把僅有的一丁點兒葷腥毫不猶豫地讓到我們兄妹的碗里,仿佛我們吃下,比她自己吃下,是更加幸福而滿足的事情。她常常把瘦肉里夾帶著的肥肉細心地除去,甚至生怕帶走了我喜歡的一絲兒瘦肉。二十年以后,我坐在母親的位置上,用盡一生的耐心去喂哺我的孩子,然后毫無怨言地扒幾口冷飯對付自己。愛的輪回是這樣的毫無道理。
但我同時亦是一個女兒。我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那種青春的陣痛,那種不被最親的人理解的絕望。二十年前,母親歇斯底里的咒罵聲至今仍回響在我的耳邊:“你去死吧,你為什么不去死呢?”亦是這樣的一絲風兒也尋不著的夏季,亦是略微動作就能汗流浹背氣喘如牛的時節。母親終日在田間灶間勞作,累到連喘氣都沒有機會。可是她看不慣我,她的火氣越發旺盛,她拼盡了全力詛咒我。我不知道,是屋后反復聒噪的知了加重了她的暴躁,還是我的確有那樣不可饒恕的罪過,以至于她恨不得我立即去死。
我曾數次于涕淚交加中挪到房間里,在臥室的床底下,擺著許多個深棕色的農藥瓶,只要喝上幾口,便足以斃命。我摸到了它們,擰開了蓋子,我想就這樣死去吧,也許母親就真的省心了。我還設想過,如果我真的變成了一具僵硬的尸體,母親將怎樣撫著我最后的肉身痛哭流涕。
幸虧沒有。幸虧農藥的氣味令人反胃,幸虧我在想象到母親痛哭的場面之時,悟出了一個真理:她終究是愛我的,她怎么會希望我死去呢?于是我們像兩個愛得如此艱難的刺猬,繼續相互刺痛,繼續在悠長的歲月里自我撫平傷口。
二
眼下,女孩仍然沒有回來,媽媽的哭泣越發無助。她有滿腔的悲憤無處可去,于是只能用眼淚做一個出口,企圖將悲傷順液體流泄釋放。
我不知道她們爭吵的緣由,但是我理解一個母親的淚水,就像我理解一個女兒的淚水一樣。我猜想,媽媽的心情是焦灼的,她害怕女兒的離去,但是她又賭著氣不去問,也不去追。我忽然想起當年的母親,她裝著對我的悲傷熟視無睹。但是事后奶奶告訴我,母親下地之前,曾多么細心地交待過她,要好生看著我。長大以后,我曾多次下決心翻一翻那些陳年的老賬,與母親討論個明白,但是每每呼之欲出的話語都強咽入肚。
此刻,我遭遇的這對母女,兩個親密的人,愛和恨都像揮出去卻無處著陸的重拳一樣,最后反復擊打在自己的心里。這種痛,不像某處有疾,醫生揮刀一割便可了之。似鈍器的重擊,感覺到痛,卻尋不著一個痛點,只仿佛淤血由內至外地洇開去,不知需要多長時間方可緩慢地消散。如若是毫不相干的兩個人,痛則罷了,此后再無交集便是。偏偏眼前的這個人,你恨到咬牙切齒,卻又愛到深入骨髓。你與他(她)被韌性極強的一根線牽扯得緊緊的,不管多痛,偏是離不開,棄不下。
現在,我像無數個中國的母親一樣寵溺著自己的孩子,盡管這樣的方式被所有人詬病,我卻仍然無法放下緣自于血脈深處的愛。如今,她尚乖眉順眼,像一只小貓般依戀著寵她的人。她還沒有學會叛逆,學會質疑我生活的種種。她在我身前身后歡愉地奔來躍去,并對我蹩腳的廚藝大加贊賞,夸我“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她甚至極稚氣地認為,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但是我知道,疼痛的一天遲早要到來。
有一些疼痛,是貫穿一生的。甚至于,它像家族的遺傳病一樣,無人能得幸免。而今,外婆早已作古多年。但是她把那些疼痛,極頑強地嫁接到了母親身上,然后是我。
記憶中,外婆時常撐著一把重重的黑布大傘出現在我的家門前。我被母親推至跟前,怯生生喊上一聲“外婆”,才算完成了一次見面儀式。母親是不叫她的,極含糊地“嗯”一聲,就當是打過招呼了。但對于每日的飯食,母親又是決不含糊的。家貧,即便硬擠也要擠出點錢去砍幾斤肉,打幾斤酒。平日攢下的不舍得吃的雞蛋,此時亦派上了用場。因為她知道,外婆一生艱難,唯吃些酒肉算得享受了。
爭吵卻是每次都不可避免的。幾口小酒過后,外婆開始摘下假牙,高談闊論:咱們村某某考學了,某某去大城市了,某某混得人模狗樣了……起初的談話是融洽的,但說著說著話里就開始帶著刺兒了,就有火藥味升騰上來了。沒讀上初中這個事件是永恒的導火索,母親開始激憤:“你當初要是給了我幾角錢報考費,我又至于在這里窩一輩子?”外婆囁嚅著嘴唇:“我們家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
壯年守寡的外婆,一直在人前強勢而咄咄逼人,像只戰斗的母雞一樣死死地守護著那個飄搖欲墜的家。一向身強力壯的外公,突然歿于小學校的教師宿舍里,死前無任何征兆,死后亦許久無人發覺。外婆在高強度的勞作和極端的悲痛雙重夾擊下,失去了最后的一個遺腹子,但她依然頑強地挺起了脊梁。此時,在自己的女兒面前,她的眼里含著淚水,顯得衰老而無力。這淚水,攜帶著一生的辛酸,肆意奔流;蛘,還夾帶著她永遠不肯說出口的悔意。
母親亦是淚水漣漣。我知道,她也是有委屈的,她還有更重的話沒有說出口。因為她曾經告訴我,要報考費的那天,外婆還拿了錢去打酒吃。
三
疾雨說來就來了。在這個小小的山城里,它的瓢潑之勢顯得肆虐而欠缺人情味。干燥的塵土被突襲的雨點裹挾起來,泥腥氣一陣一陣地竄進賓館的大廳里。
媽媽被雨聲驚醒,停止了啜泣,茫然地望著窗外的大雨。她不知道,她的女兒空著手沖出了賓館,此刻會在哪里。
我也有過這樣無跡可尋的出走。那個赤日炎炎的午后,我沒有聽母親的話,安靜地在家午睡,而是悄悄地來到村子邊上的小河里玩水。我貪戀著河水的清涼,一遍一遍地將大半個身子沉入水中,把衣服全都浸濕,也把母親好不容易下決心替我新買的涼鞋弄丟了一只。我不敢回家,因為結果可想而知。毒打是必不可少的,惡毒的咒罵必將像暴風雨一般覆蓋我,阻隔世間一切能夠讓我稍許放松的聲音。
我罩著一身濕淋淋的衣裳,提著僅剩的一只涼鞋,漫無目的地游走在曠野中。天空那么高遠,白花花的日頭晃得我視線迷亂。大地那么遼闊,為何卻沒有一處可以容我棲身?終于我愈走愈遠,在鄰村的一片小樹林里潛伏下來。我無聊透頂,捏死諸多螞蟻,還拿泥巴堵住蟻穴的出口。我捕捉著塵世間撲入耳廓的任何聲音,窺探著從樹林邊經過之人的一舉一動。夜幕悄然降臨,我又累又餓,成群結隊的蚊子漸漸撲向我,蠶食我。我開始想家,想念一盞昏黃的燈火,和一碗溫熱的米飯?v使是一頓狠狠的打罵又如何呢?
我赤著腳,麻木地挨到家門口時,看見的卻不是一個暴跳如雷的母親,而是一個低垂著頭,淚流滿面的母親。想必她是看見了我的狼狽樣的,但我預想中的暴風雨卻沒有來。母親站起身,拉著我的手坐在飯桌前,端上了我期待已久的米飯。“菜都沒有了!彼f。然后,她走進灶間,專門替我煎了一個焦黃酥香的荷包蛋。
奶奶在一旁絮絮叨叨:“你媽起來沒看到你,四下里喊都不應,又到河邊找,拿竹篙在深潭里探了半天,最后尋到你一只涼鞋!蔽掖罂诖罂诘匕侵垼椭饺绽飿O難享用到的荷包蛋,沉默地眨巴著眼睛,視線漸漸變得模糊,強忍了半天的淚大滴大滴地落在碗里。
幾年以后,母親突然病倒。強壯得老虎一般的身子日漸單薄,曾經的高門大嗓變得微弱低沉。她躺在床上,每天僅少有的時間可起身走動。我接下了煮飯洗衣的活,每日為她煮不放一丁點辣椒的清水豆腐,端到她骨節突起的手上,眼巴巴地看著她無力地咽下幾小口食物。我是如此迫切地盼望著她好起來,哪怕她多咽幾口飯,我都是覺得有希望的。
那時候,對死亡的恐懼像毒蛇一樣箍住了我整個身心。回憶起母親撈起一只涼鞋時的絕望,我忽然長大,原諒她無數次的鞭打和撕扯,詛咒與叱罵。只要她好起來,重新生龍活虎地存在于我的生活中,一切加諸于我身上的疼痛,都是比失去更令我幸福的。
四
透明的落地窗外,有奔跑的人群,有疾行的車輛。他們中的許多人,竟不愿停留下來躲避,寧肯頂了風雨,奔向前方。是陽臺上的衣物,鍋里的熱氣,還是屋里的人,像磁石一樣召喚著人們奔跑的方向?
我的外婆,終其一生都沒有停止過翻越石羅嶺,奔向麥菜嶺的方向。每每總是在不愉快中凄凄然地回家,沒過多久,她內心的傷疤好過,便忘了疼痛,又一次翻山越嶺,撐著大黑傘出現在我家門前。從出發至抵達,需半天時間,外婆孤身一人,徒步穿過一條條崎嶇的山道,無怨無悔。
外婆育有兩個女兒,但大姨幼時送與親戚養育,感情甚薄。唯獨我的母親,陪伴她幾十年孤苦的歲月,成為生活里最得力的助手。直到熬成老姑娘后,才遠嫁他鄉,開始新一輪的吃苦耐勞。母親為著生計和兒女奔忙,一年中難得有機會回娘家看看。你不過來我過去,于是,外婆只能邁著老腿,一次一次地行進在坎坷的路途中。
母親與女兒之間,沒有永遠的和解,也沒有永遠的對立。
外婆一放下黑布傘,便開始了對家務活的大包大攬,那是她的一貫作派。冬天到來的時候,外婆常常搬一張矮凳子,坐在朝南的那面墻跟下,開始整理一堆堆雜亂無章的柴草。她拿了柴刀,把柴草放在木墩上,斬成一段段等長的模樣,然后用干稻草一個一個分別捆扎好,整整齊齊地碼在屋檐下。這些,是忙亂粗糙的母親決不會去做的。我蹲在旁邊,看著耀眼的陽光照在外婆花白的頭發上,忽然覺得她是那么慈祥。
可是好景不會常在呀。外婆揮舞著手中的那把柴刀,大片大片地砍去我栽下的迎春花,說它們長得凌亂占地方,礙眼。我為心愛之物的慘狀哭哭啼啼,母親心煩,于是二人又起口角。事情剛剛在父親的調停下算是自然平息,緊接著,母親請人用三合土把東面的房檐粉刷了一下,外婆為了使它更快干硬,竟自作主張拗了松樹枝拼命地拍打。最后的結果是,拍打過的地方,永遠都不可能有平坦的樣子了。
又一場爭論必不可少。最后牽扯的論據,早已脫離了事件本身,向過往的雞毛蒜皮無限延伸和擴張。外婆用滿腦子的驕傲和主見,贏得了終生的榮耀,也收獲了細細密密多如松毛的煩惱。
果然,第二天,我看見外婆面色灰暗,收拾了衣物準備離去。父親一再挽留,外婆只說家里還有好多事等著她呢。最后,父親只好推出他的鳳凰牌載重單車,將外婆送到山路的下方,望著一個失落的老人又一次孤零零地攀上那條羊腸小道。
但無論如何,外婆對母親有著永遠的疼惜和牽掛。農忙時節,我家里總是要來幫手。外婆把正念書的兩個小舅舅趕過來:“你姐家缺人手,你們放農忙假,正好去幫忙。”他們的到來,緩解了母親多少的苦和累。
外婆還把一生中最重的信任,也交付給了我的父親和母親。每月僅有的幾十元遺屬補助,她果斷地放在我家里保管,直到最后的日子,亦沒有要求父親把存折還給她。因為她知道,她的女兒女婿會一筆一筆清清楚楚地交給她,再窮再苦,也從來不會占她分毫的便宜。
五
眼前閃過一道粉色的光影,那個沖出賓館的女孩,終于平安歸來。媽媽喜出望外,慌亂地擦拭著臉上的淚水,欲掩飾她曾經的哭泣。
但女孩看得清清楚楚,她朝媽媽吼道:“我都沒有哭,你哭什么?”媽媽失了最初教育孩子時的果決與鎮定,露出呆怔來。女兒提醒道:“你還走不走啦?”媽媽將行李一一收拾歸攏了,全攥在自己的手心里。那個比她高大許多的女兒,除了一個松松的背包,手中空無一物。突然,她越過媽媽,走到前頭,嗷嗷地放聲大哭?蘼暬厥幵诳諘绲膹d堂里,顯得無比凄愴。我望著那一高一矮兩個離去的背影,心情無比復雜。那哭聲里渲泄的,是女孩無以排遣的委屈,還是對母親漫漶的憐憫?
這些年,我的母親像被秋霜染過的果子,漸漸變熟變老。但她依然邁著比我闊大的步子,操著比我高八度的嗓子生活。一同去超市購物的時候,她都要把購物袋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只由我提自己的一個包包。天下的母親何其相似。
十年以前,我在產房里痛不欲生,母親堅持著闖進來,向我伸出她尚且健碩的胳膊。她咬著牙,一邊安慰我,一邊任由我在她身體上印下深深的指甲痕。我知道,如果可以,她愿意收下我的疼痛。當我抱著自己的女兒,體驗到一個母親對孩子無以復加的疼愛時,忽然自責起來。我曾經那樣淺薄,無理地抱怨過母親。抱怨她大熱的天總是要穿長衫,抱怨她不肯吹電風扇,又不肯經常沖澡,抱怨她身上總是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汗酸味。
事實上,我的母親是由于生產后無人照顧,落下了月子病。從此,她一輩子都吹不得風,一吹便是疼痛。夏天出生的我,恰恰是她染上終身暗疾的罪魁禍首。我的月子也是夏天,母親牢記著自己的教訓,每日頂著午后的驕陽奔向我家,繞過坐在客廳里的婆婆,替我燒水,監督我再熱也要洗熱水澡。然后,她幫著我,一起給嬰兒沐浴。直到把所有的衣物、尿布清洗干凈,晾曬到陽臺上,才披著一身濕淋淋的汗酸味離開。
在我們兄妹的合力下,母親離開了麥菜嶺,離開了高強度的勞作生活。在城市中,她的皮膚開始有了白皙,性格里暴躁的成分亦有許多削減。我也漸漸理解父母的付出,為他們做著自以為是感恩反哺的諸多事情。我以為從此我們將告別疼痛,開始一種相濡以沫的平安生活。
去年秋天,我考慮父母住的房子陽光不好,環境也嘈雜了些,好不容易在自己所在的小區里相中了一套,趕緊攛掇哥哥購置下來?傄詾殡x得越近對彼此越好,父母日漸年老,哥嫂長年在外,一切事宜自然要落在我的肩上。
搬家的那天,本是個好日子。在新房里忙碌完第一餐飯的母親,卻毫無征兆地對我發飆:“都是你害的,說什么這房子好,我用著哪跟哪都不方便!”父親在旁勸說,母親卻越發激動:“我會不知道嗎?你就是為的你自己,過來吃飯更方便。”我猝不及防,費力地爭辯,卻怎么也無法改變她的想法。淚水不爭氣地奔涌出來,我勉強咽下了碗里的飯菜,拋下一句狠話:“從今以后,再也不管你的事了。”然后起身離去。
秋風一陣一陣地吹打著我濕漉漉的臉龐,暌違已久的鈍痛又一次重重地向我襲來。原來,它從來都不曾消逝,只是在骨血的縫隙里暫時潛伏、藏匿,隨時都有可能冒出頭來,向著我們張牙舞爪。我一遍一遍地問自己:再也不管,你能做到嗎?你會這樣做嗎?
晚上,當我重新邁進那個家門的時候,母親已經安靜平和,不再抱怨和指責。我知道,她一定也和我一樣,剛剛被一陣鈍痛擊中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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