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草心的隨筆散文

　　我的母親是一顆卑微的小草，沒有花兒繽紛的色彩、馥郁的芬芳，沒有大樹偉岸的身軀、挺拔的虬枝。當年，她還是一粒種子的時候，一股妖風吹來，無情地把她從外婆的懷里掠走。她身不由己，隨同那些被妖風卷起的塵土和沙礫，沉沉浮浮，起起落落，翻翻轉轉，最后，掉進了路邊的一條石縫里。

　　那是一條異常狹窄的縫隙，位于兩塊鋪路石板的連接處，剛好能容下母親的身子。母親動彈不得，左顧右盼，身邊全是硬硬的石板。她好想能重新借助風的力量，遷移到一個稍微好點的地方，不需太大，只要一寸立錐的土壤，一縷和煦的陽光，一滴清涼的雨露，伴著三五個兄弟姐妹一同成長。可是，風兒的手再也夠不著她，好幾次拂面而過，都是那么軟弱無力。只有幾粒和母親一同掉進石縫里的塵土，擁抱著她，撫慰著她，讓她感到一絲柔情和溫暖。

　　無力改變環境，母親便不再傷心落淚，不再痛苦掙扎。她知道，那一切都是徒勞的。靠著那幾粒瘦小的塵土的幫助，吮吸著從樹葉間漏下的幾滴雨露，母親頑強地積蓄著力量，開始了生長發育。幾經風雨，幾番磨礪，其中的酸甜苦辣無法與人述說。終于，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春天的早上，母親從那陰暗狹窄的石縫里，小心地探出了一角嫩芽。她是那么孱弱，那么單薄。她好奇地睜開翠綠的眼睛，驚喜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

　　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昂首挺立在母親的身旁，擋住了所有的陽光；一座高聳入云的樓房板著僵硬的面孔，矗立在公路的對面；一輛汽車耀武揚威地疾馳而過，卷起漫天沙塵，迷蒙了母親的雙眼；一只早起的公雞昂首闊步地走來，它肯定以為母親是一條樹上掉落的小青蟲，狠狠地一口啄下；一雙鮮艷锃亮的高跟鞋篤篤地踏歌而來，從母親的頭上一掠而過；一股風兒調皮地拽住母親的頭發，撒著歡地撕扯……在如此這般的磨難和危險中，母親一天一天地熬著，一天一天地忍著，一天一天堅強地活著，總算堅持到了長大成熟的一天，并以瘦弱的身體，孕育了我們兄弟姊妹。

　　母親諄諄教導我們說：“一定要努力啊，找一個高一點、寬一點的地方安家。決不能再像我一樣，在這低矮狹窄的夾縫里，一輩子都只能任人欺侮，任人踐踏。”

　　當我們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母親臉上堆滿了親切的微笑，討好著路過的每一股風，每一只鳥，每一條狗，每一雙鞋……這些曾經欺侮踐踏過母親的風兒鳥兒狗兒和皮鞋們，現在在母親的眼里，都是子女們的貴人，他們能把子女們帶到一個個美好的地方。

　　“大膽去闖吧！”每送走一個子女，母親都會殷殷囑咐，滿含期望。

　　在母親的再三懇求下，一只小鳥把我銜在嘴里，飛到了公路對面的高樓頂上，途中它差一點把我吞進了肚里。樓頂上平坦開闊，空氣清新，明媚的陽光照得我渾身發癢。這里，就是母親日夜翹首以盼的地方。母親曾多次對我說：“到那樓頂上安家去吧。那里有充足的陽光雨露，沒有誰能和你爭搶。那里居高臨下，不用怕高跟鞋的踩踏，也不用擔心雞鳴狗盜之徒的騷擾。在那里，你可以自由地呼吸，盡情地嬉戲，快樂地成長。那里，是我這一輩子夢寐以求的地方。”

　　而今，我帶著母親的夢想，來到這高高的樓上，舉目四望，不禁心生悲涼。母親所說的那些優勢固然都有，但，若大的樓頂，卻沒有一寸可供我立足的土壤。硬硬的水泥板磕得我腰酸背痛，當空的烈日燒得我焦頭爛額，蕭瑟的秋風吹得我東搖西晃。母親啊，你可知道，你的一片好心，把我送進了一個絕境？但我卻無法對母親產生怨恨。我忘不了母親對我的百般呵護，忘不了母親對我的殷切希望，更忘不了我隨小鳥扶搖直上時，母親那滿是皺紋的臉龐，笑成了一朵花的模樣。母親從來沒有上過樓頂，她只是在路邊受盡了欺凌，便想象著那高高的樓上，定然有不一般的美景。她完全不會想到，很多時候，絕頂其實就是絕境。但我無法把這些告訴母。我不能讓母親心中的美夢，這么快就破碎殆盡。

　　風刀霜劍，日曬雨淋。我把身子蜷縮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沉默著，隱忍著，等待著……

　　終于，冰雪消融，冬去春來。溫暖的天氣和濕潤的空氣令我躁動不安。我體內積蓄了一個冬天的力量開始活躍起來。我知道，是到了我生根發芽的時候了，我得為自己尋找一個可以安身的地方。一場春雨幫助了我。我努力挪動著小小的身軀，隨著一股細細的水流慢慢來到一個塑料的下水管口。我要重回大地，去接受母親的擁抱，去開拓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可是，我的運氣不好。當我從高高的樓頂飛流直下的時候，一股妖風突然吹來，使我偏離了下落的軌道，擱淺在從七樓伸出的一根下水管道的拐角處。那里有多年積淀的塵埃，經雨水浸泡，變得粘稠異常。它們像遇見了多年不見的親人一樣，熱情地、牢牢地擁抱住我。我盛情難卻，只好在這里安家落戶了。我小心翼翼地站穩腳跟，然后努力向上生長。我時而仰望天空，向飛鳥問候，向白云招手，向太陽致意。時而我又府瞰地上，那些耀武揚威的汽車，那些自得意滿的雞狗，那些不可一世的皮鞋，再也無法把我傷害。我也看見了母親曾經生活過的那條石縫，那里再也沒有了母親的身影。我不知道母親是被某只小鳥叼去做了過冬的棉被，還是被某位清潔工大媽掃進了垃圾車里。但我知道，母親一定是含著笑離去的，因為她親自目送我到達了她夢想的地方。

　　母親用她弱小的身軀孕育了我，以她隱忍的精神培育了我，憑她高遠的志向成就了我。雖然，在這高高的七樓之上，在這窄窄的管道角落，僅靠薄薄的一層塵埃安身，我會活得異常艱難，稍不留神，就有失足墜落，粉身碎骨的危險。但是，這里畢竟有清新的空氣，有燦爛的陽光，無塵世的紛擾，無意外的傷害。等到我的子女們長成之后，他們就能憑借好風的力量，飛到更為廣闊的地方，體驗更多精彩的生活。

　　我想，我只有活出小草的尊嚴，才能報答我的母親。

　　于是，我高高地揚起我的頭來，向天空，向大地，盡情揮灑出我所有的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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