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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的父親隨筆散文
昨夜，我又夢見了你，父親。
你沒有說話，只是溫和地看著我。像生前一樣，你對任何人都可以怒目而視，包括母親和妹妹，但惟獨對我——你最愛的兒子，目光卻總是那樣輕柔。你是信奉“棍棒出孝子”的，但那巴掌卻很少落在我的身上。常常，是母親和妹妹替我受委屈，而我，只能在愧疚中暗暗發誓不再淘氣，以免你遷怒于她們。
地震那年，我八歲，妹妹六歲。你和母親從夢中驚醒時，大地劇烈地抖動。你的第一個反應，便是摸向正在熟睡的我。妹妹從炕角跳起來奔向你的時候，你理都沒理，只是一把將我拽起抱在懷里。虧得母親搶過妹妹，一家四口隨后沖出屋子。事后，妹妹責怪你偏心眼兒，你只是笑笑，然后瞅瞅我，目光依然輕柔。
我上高二那年，你突患腦溢血，癱瘓在床。雖然不能言語，你還是費盡力氣讓家人明白了你的決定：讓我繼續上學，而妹妹留在家里幫母親干活，照顧父親。那年，我十九，妹妹十七。面對這最最偏心的決定，懂事的妹妹卻沒有一句怨言。
半年以后，在母親和妹妹的照料下，你終于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而且能說幾句簡單的話。為了慶賀你的康復，家里決定放一場電影。在幾十里外讀高中的我說好了回家的，卻臨時有事耽擱了，沒能回來。后來母親說，那天傍晚，你拖著病殘之軀一趟又一趟地到村口去張望，直到暮色四合，放電影前的鞭炮炸響，你才絕望地走回家去，一面用含混不清的話語念叨：“說好了回來的，咋就不回來了呢？”在那個你心目中最重要的場合，你終于沒能盼到你最心愛的兒子！
第二年，我考上了千里之外的一所大學。我是在全家人的哭聲中踏上南去的列車，開始四年的大學生活的。四年里，母親的頭發全白了，妹妹的肩上、手上磨出了老繭。而你，硬是學會了用左手干活，甚至，在不知摔了多少跟頭后學會了騎自行車。村外通向河邊的小路見證了你的頑強：每天天不亮，你已經跛行在這條小路上；河邊的楊樹林，見證了你不屈的意志：你總是第一個吵醒樹上的鳥兒，你的吶喊，久久回蕩在霧靄飄拂的河面上。
從你離開病床，站立起來的第一天，直到你永遠長眠的前一天，十九年間，病魔纏身，但你從沒停止過勞作。不能蹲下鋤草，你就在壟溝里爬著干，以致于你的褲子補了又補，卻總是大洞連著小洞；澆地的時候，為了不踩壞禾苗，你拄著鐵鍬，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動軀體，多少次摔倒在渠邊，躺在地上老半天，直到有人發覺將你拉起。你常說：人生來就是干活的，不干活還有啥意思？
你離開我們的前一天，我和母親在后院出花生，剛剛輸完液的你，悄悄拿了小鎬到前院刨玉米，不小心被絆倒在地。我和你外孫聞聲趕來時，你一邊遞上你的手，一邊笑著說：“拉我一把，我自個兒起不來了。”不想，這竟是你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
當晚，你就突然腦病復發，昏迷過去，而且，就此永遠離開了我們。
天堂里的父親，不知你在那里還有沒有干不完的活，讓你找到人生的樂趣？
當我和妹妹身披重孝，在你的棺木前點燃一堆堆的紙錢，看著紙灰蝴蝶般飛舞時，透過淚光，我仿佛看到健壯的你牽著兒時的我和妹妹的手，爽朗地笑著走向田野的步履；仿佛看到你用自行車馱著幾百斤的雞兔，騎了四十里路來到縣城，領著讀高中的我到飯店吃一頓飽飯，自己卻餓著肚子繼續趕路的身影；仿佛看到你大病初愈，重新學會騎自行車時，跑了四五里路來學校看你孫子時那充盈著慈愛的眼神。
記得你患病后就不再飲酒。但有三次你破了例。一次是我考上大學；一次是我結婚之時；還有一次，便是你孫子降生那一天。你說：給我倒杯酒。我看見，你端杯子的手在顫抖，而你的眼里，分明有淚花在閃爍。我知道，那是幸福的淚。
兒女是你的至愛，孫子外孫更是你的心肝。忘不了你病重期間，整日昏睡之時，怎么叫你，你都不應，可一聽到有人提你孫子、外孫的名字，卻會睜開眼睛，眼里閃現出一絲亮光。
兒子曾是你的驕傲。但畢業后菲薄的工資除了支付全家的藥費，就所剩無幾了。所以你仍穿著綴滿補丁的衣服，吃著粗米糙飯，（甚至在你去世之際，我和母親翻箱倒柜也不能為你找出一件象樣的衣服！每念及于此，我便忍不住愧疚的淚水）。但你卻非常滿足，逢人便夸兒子、兒媳的好處。孫子淘氣，常揪你的胡子，一貫脾氣不好的你卻總是笑瞇瞇的，好象那原本就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出殯那天，當我手捧你的骨灰，將它們裝入棺槨的時候，我知道，我永遠失去了你，失去了賦予我生命，撫養我成人，教會我堅強的父親。但你的生命，你的愛，將在你的兒女、孫子們的身上延續。當你駐足天堂，你將欣慰地看到他們繼承了你的善良與堅強。在這充滿坎坷的人世間，這便是你留給后人的珍寶。
天堂里的父親，你在人世承受了太多的苦難。愿你從此擺脫病痛的折磨和勞作的艱辛，真正歆享平安、富足與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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