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星隨筆散文

　　格桑梅朵說過，記憶一次，相當于忘記一次，直到丟失所有。

　　——題記

　　花市上，滿天星是一種價廉的花。花蕾紅黃二色，其芯紫，莖細長葉碎小。此物樸雅，既無夏菊的華美，亦無玫瑰的嬌艷。有人說，它更像野花。

　　滿天星開在春夏，五月是它燦爛的花期。在早年的生活中，花的美麗，還沒有資格進入我的視線，我更關心糧食和嘴巴，忙著成家立業。至到上個世紀80年代末的某個夏季，我才知道，姹紫鄢紅的世界，有一種名叫滿天星的小花。

　　第一次見到滿天星，是小妹送來的。小妹和我一樣，喜好文學，并無血緣關系。我比她年長，在報刊零星發表過一些作品，她通過偶然的機會結識我后，執意要拜我為師。我那時還在部隊，寫字只是業余愛好，一事無成，豈敢妄為人師？便以兄妹相稱，共同商討一些寫作上的事情。

　　那是四月里一個溫濕的黃昏，我站在獨居的窗前，無所用心地看著夕陽下的城市。一陣輕叩門聲之后，小妹笑吟吟地站在了面前，手里拿著一束鮮花。

　　“又有新作？”

　　“怎么，非得有xx文章才能來？”小妹臉上出現了嗔怒。“諾，今天送你一束滿天星。有沒有花瓶？”xx，是掛在小妹嘴邊的語言，如果從其他嘴里說出來，會讓人覺得粗俗。小妹說出來不一樣，在我聽來，滿是親切、信任和溫暖。

　　說起來慚愧，別說花瓶，住所里連一只像樣的杯子都沒有。我借住在朋友家很長時間了，生活得粗糙，除了簡單的被褥，一張鐵架單人床和書桌，很多必須的家具用品，一概沒有。

　　“你呀，唉。生活中總缺少一些亮的東西，就給冬天一樣灰。”

　　我啞然無語。一次失敗的婚姻，讓我減法了許多熱情。我陷在往事里不能自拔，除了憂傷，就是焦灼，好像被世界拋棄了一樣。小妹的出現，像寒夜中劃亮的火柴，模糊地照耀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我在心事里，幾乎把自己拋棄了。嘴巴上設防嚴密，拒絕談論家庭和情感。

　　小妹在屋子里搜尋了半天，沒有找到可以安放一束花的用具，結果用空啤酒瓶，插上了滿天星。花放在緊靠書桌的窗臺上。初見那細小的花蕾時，我的反應很遲鈍。小妹和往常一樣，插完花便開始為我洗衣、收拾房間。我有足夠的時間，打量那束滿天星。很明顯，一束花的美麗，給灰暗的居室制造了生機。我的心頭涌動暖意。

　　小妹有靈氣，想象力豐富，喜歡詩歌散文。她在城里一家紡織廠上班，三班倒，工作很是勞累。但她酷愛文學，一心想成為作家或詩人。我和小妹在當年，都可以歸屬于文學青年一類。

　　馬拉松式的離婚程序，弄得我十分疲倦，漸漸愛上了孤獨。那種日子，表面上看自由散漫，守著自己，很容易拒絕理解和懂得。總是苦大仇深的樣子，所做的一切努力，好像就是為了抵抗時間對心靈的損傷。有很長一段日子，除了上班，我總是呆在屋子里，哪里也不去。認識小妹后，她不時拖我去看看電影、坐坐酒吧什么的，試圖賦予我一種正常的都市生活。舊生活的傷疤，時時奸細著我的荒蕪，把我的感覺變得異常潦草。小妹的親密和關切，偶爾超越了兄妹之界，我也只能忍息吞聲，把漸漸靠近的某種感覺，努力揮去。

　　如果說有一種情感，已經出現在我和小妹之間，我正在努力拒絕它。

　　小妹晾完衣走進居室，身體一個大旋轉，重重地彈坐在鐵床上。她攏著額前的幾縷頭發，目光狡黠：“小妹買不起玫瑰。我就喜歡滿天星，野而不俗。喜歡么？”我麻木的感官，自然分不清一朵花的語境。其時，小妹所在的紡織廠，已在破產倒閉的邊緣。小妹對此，從未表現出絲毫憂慮。她常說，活著，就要活得精神。

　　我從來就不敢注視小妹的眼睛，它能照亮我的恐懼。“恐怕我這輩子沒這份閑情了。花呀草的，總要枯萎。”我討厭自己的灰暗，很多時候的戚戚，大傷風景。“哥謝謝你，由衷的。”

　　“得啦得啦，又是灰不溜秋的，好像這個世界把你得罪完了，就不能阿Ｑ一點？”小妹的豁達陽光，直接映射出了我內心的晦暗。

　　滿天星沒有香味，把它擺在案頭，原本就是一種點綴。現實生活中，有時也少不了點綴，譬如面具什么的。

　　“三哥，你能不能快樂一點點，干嘛非得把自己弄得那么舊社會。你不是在玩深沉吧？”

　　我焦躁不安。從煙盒里取出一支煙叼在嘴上，小妹擦燃火柴為我點上了。她輕輕嘆息了一聲，游絲般纏滿了我的肺腑。不知怎么搞的，我突然想到了梵高的耳朵，阿爾的陽光，以及奧威爾麥田上空盤旋的烏鴉，和當時的情形，風馬牛不相及。

　　“我說三哥，”小妹從啤酒瓶里抽出一支滿天星，在我眼前晃動，猶豫了許久。“三哥，如果我愛上了你怎么辦？你能快樂么？”我立馬把自己從現場拉走了，裝作在看別人的故事。小妹的真摯，被那個討厭的主角，蹩腳地出賣了。

　　盡管有準備，我還是表演成驚愕的樣子。“開啥子玩笑，那是絕對不可以的。我們可是有過君子協定。”

　　小妹鄢然一笑。“xx約定。豈有此理，我喜歡一個人，難道還需要為自己設計一套規矩？你說咋辦嘛，人家真的喜歡你。”

　　我一臉傻笑。“我們不說這個好不好？你最聽話。”

　　小妹站起身來，用手晃動著我的肩膀。“任何事情，都有可能。這也是你的教導哦。”

　　“兩回事兩回事，不一樣的。不準和我狡辯。”

　　“我們屬于兩個時代？我就不相信你生活在侏羅紀，我在太空旅行。你才滑頭呢。”

　　“不和你爭辯，小妹。我沒有準備，不想也不愿意。真的，請相信我！”我摁滅了煙頭，像要摁滅內心的焦慮。

　　“你不是在害怕什么吧？好啦好啦，咱哥倆再也不要談論這個令人討厭的話題。不過，這終究是一個問題呀。真是煩人！”

　　夜幕四合。灰色樓群之間燈光迷離。空氣里似乎流動著蘋果花的氣息。汽車拖著漂亮的尾燈，擁擠在道路。這鬼女子精靈得很，老把我看得無地自容。

　　相對無語。小鬧鐘的滴嗒聲在房間里越來越大。

　　有微風吹來，滿天星的枝葉搖擺不停，將路燈的影子，模糊地殺死在了桌子上。

　　“對不起，三哥。我讓你心煩了。不過，我還是要固執地再問你一次，如果我愛你，你該如何處置我？”

　　這問題太沉了，沉得我沒有勇氣去掂量它的體重。

　　“算了，我要你直截了當，行，還是不行？”小妹的眼眶開始濕潤，睫毛上下眨動，我明白，那是在阻止淚溢。她把手放在我額頭上。我聞到了溫馨的氣息。

　　“我就喜歡這個凸凹不平的額頭。我該走了，三哥。”她站起身，在我胸口重重地捶了一拳，轉身就跑出了房門。

　　房子里空空蕩蕩。樓道上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我坐在書桌前，貌似木頭。腳步聲走近了我。我堅持著沒有回頭。身后響起小妹憤怒地喊叫：“三哥，你虛偽！你混蛋！我再也不要見到你。”隨著她的吼叫聲漸漸消失，夜幕下的城市空曠起來。我的眼眶，開始下雨……

　　小妹再也沒來找我。滿天星枯萎了一朵又一朵，也不見小妹蹤影。事實上，我懷念小妹的溫軟和情意，但無力接受她的坦誠和愛情。我太破碎，而她又太完整。一次失敗的婚姻，我把自己趕出了家門，并學會了猶豫和畏懼。我以為自己還需要足夠的時間，才能修復情感的傷口。只是沒想到，它是如此的漫長，我又是如此的混蛋。

　　夏天的第一個周末，一束鮮活的滿天星放在門口。那是小妹送來的。小妹在字條上寫道：“三哥，真摯地祝愿你愉快地生活！”我激動得有些傷感，當即就想去找小妹。我沒有去，永遠也不會去了。情感的力量很強大，很容易傷人傷己。沒有修補好自己之前，我什么也不可以決心。

　　整個夏季，我不時都會收到小妹放在門外的滿天星。夏天將盡的時候，小妹在字條上寫道：“滿天星的花期已經過去。三哥，等到來年吧。”我只收到滿天星，一次都沒見到過小妹。今生今世，我和小妹只能就此錯過。小妹精心計算過了，故意避開了我在房子里的時間。

　　來年的夏天，我沒有收到滿天星。只是在某本雜志上，看到了小妹的文字。她說：接受這個語詞，不含勉強的東西。

　　多年以后，小妹通過電話邀請我參加她的婚禮。我依然沒有去。我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如無必須，不要輕易去喚醒它。小妹應該有屬于自己不被打擾的幸福。

　　世上沒有不敗的花朵。一朵花的結束，只是容易看到的部分，并不意味多大意義的傷悲；我們并不知道，它會以什么樣的方式繼續。

　　小妹的滿天星，只是我的往事，插在身體里，淡遠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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