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旅者雜文隨筆

　　那個旅者已經(jīng)獨自跋涉了千年，如今他只在夜里趕路，因為金屬尖叫的反光會灼痛他的眼睛。他路過你的窗外，月光黯淡，你看到他，隔著一層玻璃。他在那里短暫地停歇，一棵樹在他身上投下黑黢黢的影子。他的身上帶著長途跋涉的滄桑，眉目間深刻著沉默的憂愁。

　　你好。你對他說，你從哪里來？

　　我從過去來。他回答。

　　那可是個被遺忘的地方。你說，你見過些什么呢？

　　我曾穿過千年前呼嘯的海風，他對你說，滂沱的暴雨曾如火焰般從天空墜落，大地曾一片猩紅。曾有人在樹木與巖石的庇護之下點燃篝火，他們在夜幕降臨時歌唱。他們粗糙的手指撥動琴弦，歌聲里流淌著時間。我從他們之間穿過，沒有人知道我的存在，但他們感覺到我經(jīng)過，就像魚不知道水的存在卻能感受到水的每一次波動。我的旅程從不止息，但我曾和他們在一起。我們曾彼此聯(lián)系。

　　你看著他，從他滄桑的眼里看到了他所說的一切。暴雨燃燒著傾盆而下，咆哮的海浪無休止地撞擊嶙峋的礁石，狂躁的水燒盡了空氣。猩紅的巖漿在焦黑的荒原上沸騰，大地的血管在她體內(nèi)和體表鼓動，滾燙的血液在里面沖撞怒吼。那時候一雙雙剛剛打開的眼睛望向蒼穹，樹木是一群沉默寡言的黑色影子，但它們有時也會低聲說話。手掌撫過樹干，手掌撫過巖石，手掌撫過泥土。篝火噼啪地燃燒起來，然后有歌聲，歌聲和火光穿過漫漫長夜。是先有歌聲，然后才有話語，才有故事，而有格律的詩還在更久之后。而他——你知道他與第一團篝火橙色的光芒一同誕生，之后他再也沒有停下腳步。

　　我不知道一切是怎樣改變的，哪怕我一直在看。他輕聲說，但已經(jīng)發(fā)生的便已經(jīng)發(fā)生了，篝火熄滅，冰冷的燈光被鎖在鋼鐵背后，畸形的巨大怪物拔地而起，新生的人跪下來，不是朝著火焰與蒼穹，而是朝著他們自己無靈魂的造物。他們將自己與大地隔絕，與彼此隔絕，阻斷滋養(yǎng)他們靈魂的源頭。他們把死亡趕出他們的世界，因而也不再贊美生命。在那一個個封閉的小小空間里，他們變成了什么樣子？我無從知曉，因為我也被他們關在了門外，我已被遺忘。

　　但為何這一切會使你憂愁？你問他，人于你而言那樣重要嗎？

　　是人給予我生命，也是人給予我靈魂。他答道，人點燃火焰我便誕生，人與人眼神交匯我便醒來，一人歌唱我便站起，諸人聆聽我便行走。當故事在人與人間傳送，我已經(jīng)成長壯大。我是人類共同的影子，從歌聲與話語中汲取養(yǎng)料。如今我被隔絕遺忘，我與人的聯(lián)系被斬斷，我便成為孤魂野鬼。可我不會死去，我成為這干裂的大地上游蕩著的一個可悲的幽靈，徒勞地懷念那篝火旁的歌聲。

　　你已經(jīng)在時空中跋涉了千年，你說，而你在懷念過去嗎？

　　我眷戀那第一團篝火安謐的火光，如人眷戀襁褓中溫暖的熱度。他說，那是家，是旅程開始的地方。即使忘記了歌詞，我也會記得火堆旁第一首歌的曲調。即使忘記了一切，我也會記得那些飄散在夜色里的火星。

　　——而那些人，他凝望著夜色，靜靜地說，他們從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們卻彼此熟悉而親切。

　　現(xiàn)在呢，你問，現(xiàn)在他們?nèi)チ四睦铮?/p>

　　死去了罷，遺失了罷，迷路了罷。他喃喃，又或許迷路的是我，家只是空間里的一個點，可當你穿過的是時間……時間沒有終點，也不存在歸宿，我回不去我經(jīng)過的任何地方，我只能越走越遠。任何我熟悉的，我眷戀的，我能回去的，早將我拋棄了。如今，再也不會有人唱那些歌了。

　　你沉默。現(xiàn)在他沒有聯(lián)系，沒有歸宿，鋼鐵的怪物將他拒之門外，而他還要繼續(xù)行走，旅程永無盡頭。孤獨——他是那么那么那么的孤獨啊——穿過長夜幽靈，無家可歸的幽靈，被熟悉的一切拋棄的幽靈，獨自回憶著只有他記得的歌謠的幽靈啊……只有你看到了他，可是也要隔著一層玻璃，把冰涼的夜色和深藍色的風關在外面，把億年不變的荒原和星空關在外面……因為你們太渺小，你們畏懼永恒巨大之物，縮進沒有靈魂的殼里。你感到了悲傷，他的悲傷，如此滄桑如此巨大如此漫長無盡，可你都不能給他一點點安慰。這些密閉空間里的人變成了什么樣子？你知道。你害怕夜晚，甚至不敢打開窗戶。

　　我要走了。他說。

　　而你能回答什么呢？你沒有聽過那些篝火旁的古老歌謠。千年前的人們會對一個永遠無法歸鄉(xiāng)的旅者說什么？

　　再見。你說。你把手掌貼在玻璃上。他沉默了一會兒，也把手掌貼上來。你們隔著玻璃掌心相對，你感覺到冰冷，來自玻璃本身，玻璃之外的夜色，還有他的手掌。他只停留了一瞬便收回了手，退后幾步，離開你的視線范圍，沒入夜色。他要繼續(xù)那孤獨的旅程，下一個可以暫且休息的窗前或許還要再過千年，或許永遠不會再有。而你仍把手掌貼在那里，想著那一點渺小的溫度，能否讓那些冰冷的一切溫暖哪怕一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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