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翅膀上的童年隨筆
蜻蜓過耳
昨夜有蜻蜓飛入夢中,不是一只兩只,而是成群結隊的一大片,像會移動的草皮,停留了一會兒,倏忽就散干凈了。
醒來的那一刻,我耳邊仍然縈繞著蜻蜓過境的聲音,追隨著它翅膀的痕跡,眼前展開了遍地黃金的油菜花,綠透了半面坡地的苜蓿,抽出了嫩嫩谷舌的水稻,我覺得自己正盼望扎出蜻蜓輕盈的翅膀,穿過千山萬水,落到南方舊時的陽光與水聲中。
印象里南方的夏天不似北方那般急性子,風風火火地說熱就熱,它有著心機乖巧的鋪墊,有著纏綿精致的細節,有些像一鍋水,在最初的冰涼中一點點地加熱,到了最后咕嘟咕嘟地沸騰了;又有些像南方的愛情,初戀時將自己含蓄得很深,到了熱戀竟恨不得讓紅辣椒的火焰將自己轟轟烈烈地點著了。南方的夏天似乎是在等待一壺水燒開的過程中挽著愛情不溫不火地來的。但我寧肯相信,是蜻蜓馱來了南方的夏天,是它將炎熱空投給了南方。
蜻蜓是夏天的標識。從第一只蜻蜓開始,炎熱被零打碎敲成了許多小塊,每塊大約有它身體重量的三分之一。它率先馱著第一塊炎熱起飛了,透明的翅膀像幾葉螺旋槳攪起風,剛剛脫掉毛衣的季節有了感覺,農人綰起高高的褲腿,下到田里試試水溫有了什么變化。成十、成百、上千只蜻蜓像螞蟻搬家一樣馱著自己的那一塊炎熱,將它們搬上了有些黏稠的天空,最后無數蜻蜓像孩子玩拼圖游戲似的將全部炎熱拼好了,有南方的天空那么大一塊,一齊喊著號子搬上了天,又一齊喊著號子空投了下來。雨歇了,地干了,塵土揚了,空氣滯澀了,凝固了,夏天到了,炎熱籠罩了我們。
天空是蜻蜓的大舞臺,它不知疲倦地做著各種高難度的飛行表演,一會兒側飛,一會兒倒飛,一會兒平直地懸在空中,每只嘴里都像銜著一根透明的絲線,來回穿梭著為夏天織一件新衣,很快便讓我們眼花繚亂,躍躍欲試了。
那時最常見的蜻蜓有幾種:遍體通紅一不小心就被陽光點著了的叫“紅辣椒”,滿身淺黃清晨愛落在草叢和枝葉間的“老黃”,身上黑白雜間像個水手的“老黑”,還有一襲綠袍個頭兒最大飛得又快又高的“大喜”(音譯)。性急的孩子喜歡扛一根大掃帚,到處攆著撲蜻蜓,這樣只能撲些在頭頂上呆頭呆腦地盤旋翻飛的“老黃”,撲下來的也大都斷翅掉了尾巴。有些粗心的孩子直挺挺地舉著掃帚,站在那兒等著蜻蜓飛過來,孩子瘦長的影子像一根墨線彈到了陽光最強的地方,掃帚也將一大團蓬松的黑影投到了地上,蜻蜓警覺了,心想這兒昨天陽光照下來還是白花花的一片,今天怎么就多了這么一團有形有狀的黑影,它們壓抑著好奇飛走了。站在那兒的孩子曬得淌出了汗,氣惱地手搭涼棚望望離影子越飛越遠的蜻蜓,拖著掃帚躲到樹蔭下涼快去了。
我喜歡“引”蜻蜓,特別是“大喜”,每回都樂此不疲。在“引”“大喜”前,我得先捉一只“大喜”當“餌”。正在的成雙結對出入的“大喜”最好捉,它們一前一后,尾巴藍色的是雄的,有些淡紅的是雌的,它們的尾巴緊緊相連,大概是還沉浸在蜜月中的緣故,它們放松了警惕,伸直了翅膀和身體,像一架云梯繞著圈子低飛,更多時候則落到了水塘里綠油油的水葫蘆和浮萍上,有時被風吹送漂來漂去,或許根本想不到危險正在小心翼翼地靠攏它們。成雙結對的“大喜”行動不便,飛得又慢又低,這時用大掃帚很好撲。有時兩只都被我“俘虜”了,有時這對蜜月熱侶被我拆散了,一只當了“俘虜”,另一只卻僥幸逃脫了,捉得了尾巴有些淡紅的雌“大喜”是最好的“餌”。
寫到這里你可能有些明白了,對,我就是想以雌“大喜”來“釣”雄“大喜”,這聽上去似乎有些卑鄙,自以為聰明的人類利用“大喜”求偶繁衍后代急切的心理,布下了偽裝的溫柔陷阱,來引“大喜”們上鉤并伺機捉住它們。等捉到了“餌”,我揪了一根長長的狗尾巴草,擼掉了頭,穿一個圓環套在了“餌”身上,然后捏著草,有節奏地甩開胳膊,在頭頂反反復復地繞著圈兒。自由翻飛的“大喜”開始裝沒看見,也許還想保留些男子漢的矜持,很快便被挑逗得心性蕩漾、蓬亂如麻了,沖這兒飛了過來。它越飛越快,不由自主地追著“餌”繞圈翻飛,翅膀在極小的范圍內發出“扔、扔”(音譯)的聲音,就像指揮家投入地掄動雙臂,揮舞指揮棒攪動著凝固的空氣。被這樣牽著鼻子轉了幾圈,它想撲上那個不知疲倦的“餌”,可老是差那么一點兒,它有些暈頭轉向了,正不知所從之際,我猛地將“餌”往草叢或泥地上一放,它迅速地俯沖了上來,那“扔、扔”的聲音戛然止了,像某根琴弦棲滿了音符,越來越沉,猝然斷裂了,音符如花瓣逶迤了一地。它緊緊地貼在了“餌”身上,身體與身體、翅膀與翅膀相親發出了愉悅的聲音,那聲音是干燥的,但很結實,發自內心深處。我想,只有內心純凈干燥的生靈才有這樣結實而彈性十足的聲音,事實上蜻蜓正是這樣一種內心干燥沒有眼淚與汗水甚至看不到鮮血的昆蟲。
我迅即捂住了它,它徒勞地掙扎,很快便被我像大人夾煙卷一樣兩指夾住了翅膀。它轉動著映得出人影的大腦袋張牙舞爪地想咬我,但馬上明白這點反抗也是徒勞的。經驗告訴我,不光雌“大喜”可以“引”雄“大喜”,雄“大喜”也可以“引”來雄“大喜”,但雄“大喜”決“引”不來雌“大喜”。有一次我揮舞雌“大喜”引一只雄“大喜”,狗尾巴草突然斷了,被繞得暈頭轉向的雌“大喜”掙脫了束縛,不相信似的在空中停了停,垂直落入了水中,那只雄“大喜”弄不清發生了什么,愣了片刻,也奮不顧身地一頭撲了上去。它們在水中相互追逐和支持著扇動翅膀,濺開了極小極小的水花,濕淋淋的陽光像無數碎片稍縱即逝。還有一次我甚至煞有介事地用幾根我們常用來玩“打草王”游戲的青草編了一只假“大喜”,也有節奏地甩開胳膊反復繞著圈兒,那感覺就像真的似的,說來你可能不信,還真的就有“大喜”上當了。它像對待一只真“大喜”一樣開始警惕然后狂熱地追逐著,直到被我捉住了。由此我判斷,在蜻蜓的世界里,到了求偶時總是雄性主動而狂熱地追求雌性,盡管雌性被動而冷靜地領受著這愛的凌厲攻勢,但它一旦投入其中了,成為愛的同謀,也十分熱烈而多情。在天空的大舞臺上,在茫!膀摺焙@铮唑训膼矍槭∪チ嗽S多繁瑣的細枝末節,從邂逅直奔主題,轟轟烈烈地愛,明明白白地被愛,有了愛就表白,看上去甚至有些盲目而愚蠢,這情景讓我們想起了某些人,和一些不顧一切飛蛾投火的愛情。
暮色四合時,原野上忽悠悠地長出了母親熟稔的呼喚,是那種叫到了魂上的悠悠,是黃手帕般隨風裊裊升起的炊煙,是爬墻虎綠意綿綿暖意融融的手臂,將我緊緊地牽拽回家了。
不遠處沾滿泥巴的水牛卸掉了農具,扯著嗓子長吁了一口氣,嚇得剛剛立在牛角尖上的那只蜻蜓掙身飛了。
無數蜻蜓集結在晚霞的灰燼中,捕捉著那些來不及投火的逗號似的影子,天空像一張支起的無邊的網,陡然有了一波緊接一波的細微的顫動。
很快,夏天就像坐著滑梯從蜻蜓翅膀上滑過了,炎熱也被它們馱得無影無蹤了。
知了啞然
兒子是個小頑主。他的調皮搗蛋是一種天賦。當地人形容這類孩子,說是搗出了花兒,意思是能,玩得出彩,與眾不同。
臨吃午飯前,他說下樓去玩一會兒,一轉身的工夫,他就回來了。這回,是聲音先叩門進家了,我說的不是他的聲音,而是真真切切近在咫尺的蟬鳴。他一臉晶亮地進得屋來,高舉著一只蟬,興奮地說:“爸爸,我逮了一只知了!蹦巧袂榫拖衽e著一張滿分卷子向我邀功似的。
兒子總是以這種方式出其不意地伏擊著我的想象,有時是一只左右搖擺著大肚子的螳螂,有時是滿滿一火柴盒各種顏色的瓢蟲(他能準確地根據它們背上的星數辨出誰是益蟲,誰是害蟲),有時是三兩只轉動著大腦袋的蜻蜓,還有時是幾只舔過亮晶晶的涎線的蝸牛,這些將聲音隱藏得很深的小東西,在龐然大物似的兒子手下,乖乖束手就擒當了“俘虜”。而這次,他居然“俘虜”了昆蟲樂隊中的“首席歌手”。
我沒問兒子是怎樣捉住這只知了的。小時候,在夏天,明晃晃的太陽像項圈箍緊了天空,大地像一鍋攪不動的粥,又黏又稠,狗們耷拉下長長的舌頭,哈起熱氣騰騰的白煙,好像喘著一溜兒粗氣的火車頭。炎熱占據了生活的制高點,逼退了一切奔跑的聲音,譬如風、雷以及雨。人像被塞進了一列悶罐車里,不知啥時會被拉到啥地方去,想至此冷汗和熱汗一起刷了下來,甚至連身也不敢翻了。這時知了踩著炎熱的肩膀,站在它的頭頂,泊著陽光開始了自己的演出季。這是一場個人獨唱會,唯一的歌手是知了,它趴在幾乎被烤焦的枝葉間,不用誰報幕,也不要誰主持,旁若無人地歌唱不停;也是一次集體大合唱,一棵樹唱了,另一棵樹也唱了,成百棵樹唱了,上千棵樹也唱了。從一棵樹開始,就像一粒小石子丟進了水里,漣漪似的聲音探出千百條柔軟的手臂,抱住了千百棵樹,聲音的漣漪套圈似的越來越多,越來越遠,終于成波、成濤、成海洋了,天地的動與靜都一統在鋪天蓋地的蟬鳴中了。
說實話,我并不喜歡蟬鳴,以我淺薄的音樂常識,我知道有三種唱法,蟬鳴應該歸于哪一種呢?民族嗎?這唱法似乎不是吾鄉吾土獨有的,就像天下烏鴉一樣黑,這兒的蟬鳴應該也與大洋那邊的是一樣的,這或許是知了家族聲音上的胎記,是一個老祖宗口頭代代相傳下來的。通俗嗎?也許是。它的根扎在泥土下面,等到爬上了樹梢,身上還簌簌抖不掉土渣,張開嘴似乎誰都聽得懂,就是簡單而復沓的幾個音節:“知——了”,但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聽了感受卻不同,沙漠中孤獨的旅人聽出了“我渴,我渴”,熱戀中戰栗的男女聽出了“我冷,我冷”,白發送黑發的慈母聽出了“我苦,我苦”,遭讒被誣羈押牢獄的駱賓王聽出了“我冤,我冤”,坐擁山林閱經調琴的王籍聽出了“我靜,我靜”,可見這歌聲入耳入心后就要因人而異,不好等而概之了。美聲嗎?更扯不上,那是畫眉、百靈之類巧嘴靈舌的賣弄。它雖聲音高亢,是昆蟲樂隊中的帕瓦羅蒂,但音調簡單而枯燥,似乎就是那么一兩個音節的無限重復,反復炒了冷飯的,聽多了耳朵沒了新鮮,磨出了繭子,也就打心里厭煩了。
有一次我坐在白楊林下,因為我覺得那是塊陰涼地兒,可以躲避林外的滾滾熱浪,但我錯了,無孔不入的陽光潑了進來,揚起了熱氣和塵土,無數知了鼓噪著唱了,像無數把鋸條來回鋸著我,間或還灑下幾滴清涼的水兒,那是知了餐風食露的尿液。我恍然覺得自己要被鋸成兩段了,不能忍受的是那些鋸條都已經銹跡斑斑了,誰也想不起來去擦些油或打磨一下,就那么鈍鈍地鋸著我,“嘎嘣”——那是我的神經首先斷了,接著是骨頭——“喀嚓”。我終于忍受不了了,發瘋似的踹了某棵樹一腳,高高彈起的疼痛驚飛了一兩只知了,它們撲棱著翅膀拍打著陽光另棲高枝了,但這支大型合唱團卻不會因為個別歌手的臨場脫逃或中途罷唱而有所遜色,繼續進行著它們排演了一冬和一春的演唱。我憋足了勁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嗓子,這聲音與蟬鳴接觸的剎那,很快泥牛入海地無聲無息了,那是被蟬鳴一口吞下了,它們愜意地咂巴著嘴唱得更歡了。在這陣容強大的合唱面前,強者與弱者,正義與邪惡,洪亮與暗啞,這些平時涇渭分明的聲音,都被淹沒了。人是多么渺小和脆弱啊,不光肉體,還有聲音。帶著這點疲憊的感受,我逃出了林子,但那合唱卻追隨我生活了一個長長的夏天。
現在,兒子捏著那只知了,屋里空調咝咝地吐著涼氣,猝然與這人造室溫相遇,它猛地打了個激靈,以為深秋到了,一下子停止了歌唱。兒子壓了壓它的腹部,它又唱了,但這是一種謹小慎微、努力討好我們的聲音。兒子剪去了它的翅膀,將它拿到了陽臺,反扣到了盆下。起初還能聽到它撲棱著光禿禿的翅膀,撞得鐵盆嘭嘭地響,就像當初它在黑暗地下叩打光明之門似的,當它明白鐵盆不是給它庇護的漆黑的大地,只是一張牢不可破的鐵幕時,它放棄了徒勞的掙扎,很快也隨遇而安了,因為它又開始歌唱了。
隔著鐵盆和緊閉的門窗,它的歌聲遙遠而縹緲,像從最深的地下逃出似的,靠攏不了我們的生活。它對著鐵面無情的盆歌唱,這是一個人的自娛自樂,沒有了狂熱的陽光,沒有了柔軟的聽眾,也沒有了默契的伙伴,或許它在等待著鐵盆長出耳朵或開出花來,但鐵會開花或長耳朵嗎?
我們生活在恰到好處的室溫里,一早一晚打開門窗透透氣,那時知了不是還沒醒來,就是已經與蟋蟀交接班了,是嚴嚴的門窗,厚厚的窗簾過濾了蟬鳴,將那些絲絲縷縷傳入我們耳朵的歌聲兌換作了輕微的鼾聲。
許多天后,兒子想起來打開了盆,知了已經死了。從歌唱開始,到歌唱結束,一只知了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歌唱。它終于掙脫了那個汗津津的夏天,留下了最后的絕響與顫動,這使我想起同村的車把式白二臨上路前精神抖擻地甩開手臂揮出的那一記響鞭。
第二天就立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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