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經(jīng)典散文集
說起散文,你們會想起誰的散文呢?席慕容?三毛?小編為你們準備的他們的經(jīng)典散文,僅供欣賞!
一、席慕容經(jīng)典散文
1.當別人指著一株祖父時期的櫻桃樹
在歐洲,被鄉(xiāng)愁折磨,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魂思夢想的不是故鄉(xiāng)的千里大漠而是故宅北投。北投的長春路,記憶里只有綠,綠得不能再綠的綠,萬般的綠上有一朵小小的白云。想著、想著,思緒就凝縮為一幅油畫。
乍看那樣的畫會嚇一跳,覺得那正是陶淵明的“停云,思親友也”的“圖解”,又覺得李白的“浮云游子意”似乎是這幅畫的注腳。但當然,最好你不要去問她,你問她,她會謙虛的否認,說自己是一個沒有學問沒有理論的畫者,說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就這樣直覺的畫了出來。
那陣子,與法國斷交,她放棄了向往已久的巴黎,另外請到兩個獎學金,一個是到日內瓦讀美術史,一個是到比利時攻油畫,她選擇了后者,她說,她還是比較喜歡畫畫。當然,凡是有能力把自己變成美術史的人應該不必去讀由別人繪畫生命所累積成的美術史。
有一天,一個歐洲男孩把自家的一棵櫻桃樹指給她看:
“你看到嗎?有一根枝子特別彎.你知道樹枝怎么會彎的?是我爸爸坐的呀!我爸爸小時候偷摘櫻桃被祖父發(fā)現(xiàn)了,祖父罰他,叫他坐在樹上,樹枝就給他壓彎了,到現(xiàn)在都是彎的。”
說故事的人其實只不過想說一段輕松的往事,聽的人卻別有心腸的傷痛起來,她甚至忿忿然生了氣。
憑什么?一個歐洲人可以在平靜的陽光下看一株活過三代的樹,而作為一個中國人卻被連根拔起,“秦時明月漢時關”,竟不再是我們可以悠然回顧的風景!
那憤怒持續(xù)了很久,但回臺以后卻在一念之間渙然冰釋了,也許我們不能擁有祖父的櫻桃樹,但植物園里年年盛夏如果都有我們的履痕,不也同樣是一段世緣嗎?她從來不能忘記玄武湖,但她終于學會珍惜石門鄉(xiāng)居的翠情綠意以及六月里南海路上的荷香。
2.十四歲的畫架
別人提到她總喜歡說她出身于師大藝術系,以及后來的比利時布魯塞爾的皇家藝術學院,但她自己總不服氣,她總記得自己十四歲,背著新畫袋和畫架,第一次離家,到臺北師范的藝術科去讀書的那一段、學校原來是為訓練小學師資而設的,課程安排當然不能全是畫畫,可是她把一切的休息和假期全用來作畫了,硬把學校畫成“藝術中學”。
一年級,暑假還沒到,天卻炎熱起來,別人都乖乖的在校區(qū)里畫,她卻離開同學,一個人走到學校后面去,當時的和平東路是一片田野,她怔怔的望著小河兀自出神。正午,陽光是透明的,河水是透明的,一些奇異的倒影在光和水的雙重晃動下如水草一般的生長著。一切是如此喧嘩,一切又是如此安靜,她忘我的畫著,只覺自己和陽光已混然為一,她甚至不覺得熱,直到黃昏回到宿舍,才猛然發(fā)現(xiàn),短袖襯衫已把胳膊明顯的劃分成棕紅和白色兩部分。
奇怪的是,她一點都沒有感到風吹日曬,唯一的解釋大概就是那天下午她自己也變成太陽族了。
“啊!我好喜歡那時候的自己,如果我一直都那么拼命,我應該不是現(xiàn)在的我。”
大四,國畫大師傅心畬來上課,那是他的最后一年,課程尚未結束,他已撒手而去。他是一個古怪的老師,到師大來上課,從來不肯上樓,學校只好將就他,把學生從三樓搬到樓下來,他上課一面吃花生糖.一面問:“有誰做了詩了?有誰填了詞了?”他可以跟別人談五代官制,可以跟別人談四書五經(jīng)談詩詞,偏偏就是不肯談畫。
每次他問到詩詞的時候,同學就把席慕蓉推出來,班上只有她對詩詞有興趣,傅老師因此對她很另眼相看。當然也許還有另外一個理由,他們同屬于“少數(shù)民族”,同樣具有傅老師的那方小印上刻“舊王孫”的身分。有一天,傅老師心血來潮,當堂寫了一個“璞”字送給席慕蓉,不料有個男同學斜沖出來一把就搶跑了。當然,即使是學生,當時大家也都知道傅老師的字是“有價的”,
傅老師和席慕蓉當時都嚇了一跳,兩人彼此無言的相望了一眼,什么話也沒說。老師的那一眼似乎在說:“奇怪,我是寫給你的,你不去搶回來嗎?”但她回答的眼神卻是:“老師,謝謝你用這么好的一個字來形容我,你所給我的,我已經(jīng)收到了,你給我那就是我的,此生此世我會感激,我不必去跟別人搶那幅字了……”
隔著十幾年,師生間那一望之際的千言萬語仍然點滴在心。
3.好大好大的藍花
二歲,住在重慶,那地方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金剛玻,記憶就從那里開始。似乎自己的頭特別大,老是走不穩(wěn),卻又愛走,所以總是跌跤,但因長得圓滾倒也沒受傷。她常常從山坡上滾下去,家人找不到她的時候就不免要到附近草叢里撥撥看,但這種跌跤對小女孩來說,差不多是一種詭秘的神奇經(jīng)驗。
有時候她跌進一片森林,也許不是森林只是灌木叢,但對小女孩來說卻是森林,有時她跌跌撞撞滾到池邊,靜靜的池塘邊一個人也沒有,她發(fā)現(xiàn)了一種“好大好大藍色的花”,她說給家人聽,大家都笑笑,不予相信,那秘密因此封緘了十幾年。
直到她上了師大,有一次到陽明山寫生,忽然在池邊又看到那種花,象重逢了前世的友人,她急忙跑去問林玉山教授,教授回答說是“鳶尾花”,可是就在那一剎那,一個持續(xù)了十幾年的幻象忽然消滅了。那種花從夢里走到現(xiàn)實里來。它從此只是一個有名有姓有譜可查的規(guī)規(guī)矩矩的花,而不再是小女孩記憶里好大好大幾乎用仰角才能去看的藍花了。
如何一個小孩能在一個普普通通的池塘邊窺見一朵花的天機,那其間有什么神秘的召喚?三十六年過去,她仍然惴惶不安的走過今春的白茶花,美,一直對她有一種蠱惑力。
如果說,那種被蠱惑的遺傳特質早就潛伏在她母親身上,也是對的。一九四九,世難如漲潮,她倉促走避,財物中她撇下了家傳宗教中的重要財物“舍利子”,卻把新做不久的大窗簾帶著,那窗簾據(jù)席慕蓉回憶起來,十分美麗,初到臺灣,母親把它張掛起來,小女孩每次睡覺都眷眷不舍的盯著看,也許窗簾是比舍利子更為宗教更為莊嚴的,如果它那玫瑰圖案的花邊,能令一個小孩久久感動的話。
4.一個叫穆倫·席連勃的蒙古女孩
猛地,她抽出一幅油畫,逼在我眼前。
“這一幅是我的自畫像,我一直沒有畫完,我有點不敢畫下去的感覺,因為我畫了一半,才忽然發(fā)現(xiàn)畫得好象我外婆……”
而外婆在一張照片里,照片在玻璃框子里,外婆已經(jīng)死了十三年了,這女子,何竟在畫自畫像的時候畫出了記憶中的外婆呢?那其間有什么神秘的訊息呢?
外婆的全名是寶爾吉特光濂公主,一個能騎能射槍法精準的舊王族,屬于吐默特部落,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孫。她老跟小孫女說起一條河,(多象《根的故事》!)河的名字叫“西喇木倫”,后來小女孩才搞清楚,外婆所以一直說著那條河,是因為一個女子的生命無非就是如此,在河的這一邊,或者那一邊。
小女孩長大了,不會射、不會騎,卻有一雙和開弓射箭等力的手,她畫畫。在另一幅已完成的自畫像里,背景竟是一條大河,一條她從來沒有去過的故鄉(xiāng)的河,“西喇木倫”,一個人怎能畫她沒有見過的河呢?這蒙古女子必然在自己的血脈中聽見河水的淙淙,在自己的黑發(fā)中隱見河川的流瀉,她必然是見過“西喇木倫”的一個。
事實上,她的名字就是“大江河”的意思,她的蒙古全名是穆倫·席連勃,但是,我們卻習慣叫她席慕蓉,慕蓉是穆倫的譯音。
而在半生的浪跡之后,由四川而香港而臺灣而比利時,終于在石門鄉(xiāng)村置下一幢獨門獨院,并在庭中養(yǎng)著羊齒植物和荷花的畫室里,她一坐下來畫自己的時候,竟仍然不經(jīng)意的幾乎畫成外婆,畫成塞上彎弓而射的寶爾吉特光濂公主,這其間,涌動的是一種怎樣的情感呢?
5.千鏡如千湖,千湖各有其鑒照
“這面鏡子我留下來很久了,因為是母親的,只是也不覺得太特別,直到母親從外國回來,說了一句:‘這是我結婚的時候人家送的呀!’我才嚇了一跳,母親十九歲結婚,這鏡子經(jīng)歷多少歲月了?”她對著鏡子著迷起來。
“所謂古董,大援款是這么回事吧,大概背后有一個細心的女人,很固執(zhí)的一直愛惜它,愛惜它,后來就變成古董了。”
那面小梳妝鏡暫時并沒有變成古董,卻幻成為一面又一面的畫布,象古神話里的法鏡,青春和生命的秘鑰都在其中。站在畫室中一時只覺千鏡是千湖,千湖各有其鑒照。
“奇怪,你畫的鏡子怎么全是這樣橢圓的、古典的,你沒有想過畫一長排鏡子,又大又方又冷又亮,舞蹈家的影子很不真實的浮在里面,或者三角組合的穿衣鏡,有著‘花面交相映’的重復。”
“不,我不想畫那種。”
“如果畫古銅鏡呢?那種有許多雕紋而且照起人來模模糊糊的那一種。”
“那倒可以考慮。”
“習慣上,人家都把畫家當作一種空間藝術的經(jīng)營人,可是看你的畫讀你的詩,覺得你急于抓住的卻是時間。你怎么會那樣迷上時間的呢?你畫鏡子、作畫荷花、你畫歐洲婚禮上一束白白香香的小蒼蘭,你畫雨后的彩虹(雖說是為小孩畫的)你好象有點著急,你怕那些東西消失了,你要畫下的寫下的其實是時間。”
“啊,”她顯然沒有分辨的意思:“我畫鏡子,也許因為它象征青春,如果年華能倒流,如果一切能再來一次,我一定把每件事都記得,而不要忘記……”
“我仍然記得十九歲那年,站在北投家中的院子里,背后是高大的大屯山.腳下是新長出來的小綠草,我心里疼惜得不得了,我?guī)缀跻谐鰜?‘不要忘記!不要忘記!’我是在跟誰說話?我知道我是跟日后的‘我’說話,我要日后的我不要忘記這一剎!”
于是,另一個十九年過去,魔術似的,她真的沒有忘記十九年前那一剎時的景象。讓人覺得一個凡人那樣哀婉無奈的美麗祝告恐怕是連天地神明都要不忍的。人類是如此有限的一種生物,人類活得如此粗疏懶慢,獨有一個女子渴望記住每一剎間的美麗,那么,神明想,成全她吧!
連你的詩也是一樣,象《悲歌》里:
今生將不再見你
只為再見的
已不是你
心中的你己永不再現(xiàn)
再現(xiàn)的只是些滄桑的
日月和流年
《青春》里:
遂翻開那發(fā)黃的扉頁
命運將它裝訂得極為拙劣
含著淚我一讀再讀
卻不得不承認
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而在《時光的河流》里:
啊我至愛的此刻
從我們床前流過的
是時光的河嗎
“我真是一個舍不得忘記的人……”她說。
(誠如她在《藝術品》那首詩中說的:是一件不朽的記憶,一件不肯讓它消逝的努力,一件想挽回什么的欲望。)
“什么時候開始寫詩的?”
“初中,從我停止偷抄二姐的作文去交作業(yè)的時候,我就只好自己寫了。”
二、三毛經(jīng)典散文:夢里夢外字典
——《迷航之一》
我不很明白,為什么特別是在現(xiàn)在,在窗簾已經(jīng)垂下,而門已緊緊閂好的深夜,會想再去記述一個已經(jīng)逝去的夢。
也問過自己,此刻海潮回響,樹枝拍窗,大風凄厲刮過天空,遠處野狗嗥月,屋內鐘聲滴答。這些,又一些夜的聲音應該是睡眠中的事情,而我,為什么卻這樣的清醒著在聆聽,在等待著一些白日不會來的什么。
便是在這微寒的夜,我又披著那件老披肩,怔怔的坐在搖椅上,對著一盞孤燈出神。
便是又想起那個夢來了,而我醒著,醒在漆黑的夜里。這不是唯一糾纏了我好多年的夢,可是我想寫下來的,在今夜卻只有這一個呢。
我仿佛又突然置身在那座空曠的大廈里,我一在那兒,驚惶的感覺便無可名狀的淹了上來,沒有什么東西害我,可是那無邊無際的懼怕,卻是滲透到皮膚里,幾乎徹骨。我并不是一個人,四周圍著我的是一群影子似的親人,知道他們愛我,我卻仍是說不出的不安,我感覺到他們,可是看不清誰是誰,其中沒有荷西,因為沒有他在的感覺。
好似不能與四周的人交談,我們沒有語言,我們只是彼此緊靠著,等著那最后的一刻。
我知道,是要送我走,我們在無名的恐懼里等著別離。我抬頭看,看見半空中懸空掛著一個擴音器,我看見它,便有另一個思想像密碼似的傳達過來——你要上路了。
我懂了,可是沒有聽見聲音,一切都是完全安靜的,這份死寂更使我驚醒。
沒有人推我,我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迫著向前走。——前面是空的。
我怕極了,不能叫喊,步子停不下來,可是每一步踩都是空的!
我拚命向四周張望著,尋找繞著我的親人。發(fā)覺他們卻是如影子似的向后退,飄著在遠離,慢慢的飄著。
那時我更張惶失措了,我一直在問著那巨大無比的“空”——我的箱子呢,我的機票呢,我的錢呢?要去什么地方,要去什么地方嘛!
親人已經(jīng)遠了,他們的臉是平平的一片,沒有五官,一片片白鎊鎊的臉。
有聲音悄悄的對我說,不是聲音,又是一陣密碼似的思想傳過來——走的只有你。
還是管不住自己的步伐,覺著冷,空氣稀薄起來了,鎊鎊的濃霧也來了,我喊不出來,可是我是在無聲的喊——不要!不要!
然后霧消失不見了,我突然面對著一個銀灰色的通道,通道的盡頭,是一個弧形的洞,總是弧形的。
我被吸了進去。
接著,我發(fā)覺自己孤伶伶的在一個火車站的門口,一眨眼,我已進去了,站在月臺上,那兒掛著明顯的阿拉伯字——六號。
那是一個歐洲式的老車站,完全陌生的。
四周有鐵軌,隔著我的月臺,又有月臺,火車在進站,有人上車下車。
在我的身邊,是三個穿著草綠色制服的兵,肩上綴著長長的小紅牌子。其中有一個在抽煙,我一看他們,他們便停止了交談,專注的望著我,彼此靜靜的對峙著。
又是覺著冷,沒有行李,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置身何處。
視線里是個熱鬧的車站,可是總也聽不見聲音。又是那股抑郁的力量壓了上來,要我上車去,我非常怕,順從的踏上了停著的列車,一點也不敢掙扎。
——時候到了,要送人走。
我又驚駭?shù)膹母咛幙匆娮约海瑨煸诨疖囂ぐ宓陌咽稚希┲患滓路{長褲,頭發(fā)亂飛著,好似在找什么人。我甚而與另一個自己對望著,看進了自己的眼睛里去。
接著我又跌回到軀體里,那時,火車也慢慢的開動了。
我看見一個紅衣女子向我跑過來,她一直向我揮手,我看到了她,便突然叫了起來——救命!救命!
已是喊得聲嘶力竭了,她卻像是聽不見似的,只是笑吟吟的站住了,一任火車將我載走。
“天啊!”我急得要哭了出來,仍是期望這個沒有見過的女子能救我。
這時,她卻清清楚楚的對我講了一句中文。
她聽不見我,我卻清晰的聽見了她,講的是中文。整個情景中,只聽見過她清脆的聲音,明明是中文的,而我的日常生活中是不用中文的啊!
風吹得緊了,我飄浮起來,我緊緊的抱住車廂外的扶手,從玻璃窗里望去,那三個兵指著我在笑。
他們臉上笑得那么厲害,可是又聽不見聲音。
接著我被快速的帶進了一個幽暗的隧道,我還掛在車廂外飄著,我便醒了過來。
是的,我記得第一次這個噩夢來的時候,我尚在丹娜麗芙島,醒來我躺在黑暗中,在徹骨的空虛及恐懼里汗出如雨。
以后這個夢便常常回來,它常來叫我去看那個弧形的銀灰色的洞,常來逼我上火車,走的時候,總是同樣的紅衣女子在含笑揮手。
夢,不停的來糾纏著我,好似怕我忘了它一般的不放心。
去年,我在拉芭瑪島,這個夢來得更緊急,交雜著其它更兇惡的信息。
夜復一夜,我跌落在同樣的夢里不得脫身。在同時,又有其它的碎片的夢擠了進來。
有一次,夢告訴我:要送我兩副棺材。
我知道,要有大禍臨頭了。
然后,一個陽光普照的秋日,荷西突然一去不返。我們死了,不是在夢中。
我的朋友,在夜這么黑,風如此緊的深夜,我為什么對你說起上面的事情來呢?
我但愿你永遠也不知道,一顆心被劇烈的悲苦所蹂躪時是什么樣的情形,也但愿天下人永遠不要懂得,血雨似的淚水又是什么樣的滋味。
我為什么又提起這些事情了呢,還是讓我換一個題材,告訴你我的旅行吧。
是的,我結果是回到了我的故鄉(xiāng)去,夢走了,我回臺灣。春天,我去了東南亞,香港,又繞回到臺灣。
然后,有一天,時間到了,我在桃園機場,再度離開家人,開始另一段長長的旅程。
快要登機的時候,父親不放心的又叮嚀了我一句:確定自己帶的現(xiàn)款沒有超過規(guī)定嗎?你的錢太雜了,又是馬克,又是西幣,又是美金和港紙。
我坐在親人圍繞的椅子上開始再數(shù)一遍我的錢,然后將它們卷成一卷,胡亂塞在裙子口袋里去。
就在那個時候,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如同潮水似的滲了上來,悄悄的帶我回到了那個夢魘里去。有什么東西,細細涼涼的爬上了我的皮膚。
我開始怕了起來,不敢多看父母一眼,我很快地進了出境室,甚而沒有回頭。我怕看見親人面貌模糊,因為我已被夢捉了過去,是真真實實的踏進夢里去了。夢里他們的臉沒有五官。
我進去了,在里面的候機室里喝著檸檬茶,我又清醒了,什么也不再感覺。
然后長長的通道來了,然后別人都放了手。只有我一個人在大步的走著,只有我一個人,因為別人是不走了——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我的朋友,不要覺得奇怪,那只是一霎的感覺,一霎間夢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想而引起的回憶而已,哪有什么夢境成真的事情呢?
過了幾天,我在香港上機,飛過昆明的上空,飛過千山萬水,迎著朝陽,瑞士在等著我,正如我去時一樣。日內瓦是法語區(qū),洛桑也是。
以往我總是走蘇黎世那一站,同樣的國家,因為它是德語區(qū),在心理上便很不同了。
常常一個人旅行,這次卻是不同,有人接,有人送,一直被照顧得周全。
我的女友熟練的開著車子,從機場載著我向洛桑的城內開去。
當洛桑的火車站在黎明微寒的陽光下,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我卻是迷惑得幾乎連驚駭也不會了——這個地方我來過的,那個夢中的車站啊!
我怎么了,是不是死了?不然為什么這個車站跑了出來,我必是死了的吧!
我悄悄的環(huán)視著車中的人,女友談笑風生,對著街景指指點點。
我又回頭去看車站,它沒有消失,仍是在那兒站著。
那么我不是做夢了,我摸摸椅墊,冷冷滑滑的,開著車窗,空氣中有寧靜的花香飄進來。這不是在夢中。
我?guī)缀跞滩蛔∠雴枂柵眩遣皇牵遣皇锹迳\囌镜牧栐屡_由大門進去,下樓梯,左轉經(jīng)過通道,再左轉上樓梯,便是那兒?是不是入口處正面有一個小小的書報攤?是不是月臺上掛著阿拉伯字?是不是賣票的窗口在右邊,詢問臺在左邊?還有一個換錢幣的地方也在那兒,是不是?
我結果什么也沒有說,到了洛桑郊外的女友家里,我很快地去躺了下來。
這樣的故事,在長途旅行后跟人講出來,別人一定當我是太累了,快累病了的人才會有的想象吧。
幾天后,我去了意大利。
當我從翡冷翠又回到瑞士洛桑的女友家時,仍是難忘那個車站的事情。
當女友告訴我,我們要去車站接幾個朋友時,我遲疑了一下,仍是很矛盾的跟去了。
我要印證一些事情,在我印證之前,其實已很了然了。因為那不是似曾相識的感覺,那個車站,雖然今生第一次醒著進去,可是夢中所見,都得到了解釋,是它,不會再有二個可能了,我真的去了,看了,也完全確定了這件事。
我的朋友,為什么我說著說著又回到夢里去了呢?你知道我下一站是維也納,我坐飛機去奧國,行程里沒有坐火車的安排,那么你為什么害怕了呢?你是怕我真的坐上那節(jié)火車吧!沒有,我的計劃里沒有火車呢。
在瑞士法語區(qū),除了我的女友一家之外,我沒有相識的人,可是在德語區(qū),卻有好幾家朋友已有多年的交往了。
對于別的人,我并不想念,住在哀庭根的拉赫一家卻是如同我的親人似的。既然已在瑞士了,總忍不住想與她通一次電話。
電話接通了。歌妮,拉赫十九歲的女兒聽說是我,便尖叫了起來:“快來,媽媽,是Echo,真的,在洛桑。”拉赫搶過話筒來,不知又對誰在喚:“是Echo,回來了,你去聽分機。”
“一定要來住,不讓你走的,我去接你。”拉赫在電話中急促的說。
“下一站是去維也納哥哥處呢!不來了,電話里講講就好!”我慢慢的說。
“不行!不看見你不放心,要來。”她堅持著。我在這邊沉默不語。
“你說,什么時候來,這星期六好嗎?”
“真的只想講講電話,不見面比較好。”
達尼埃也在這兒,叫他跟你講。”
我并不知道達尼埃也在拉赫家,他是我們迦納利群島上鄰居的孩子,回瑞士來念書已有兩年了。他現(xiàn)在是歌妮的男朋友。
“喂!小姐姐吔——”
一句慢吞吞的西班牙文傳過來,我的胃馬上閃電似的絞痛起來了。
“達尼埃——”我?guī)缀踹煅什荒苎哉Z。
“來嘛!”他輕輕的說。
“好!”
“不要哭,Echo,我們去接你,答應了?”“答應了。”
“德萊沙現(xiàn)在在洛桑,要不要她的電話,你們見見面。”又問我。
“不要,不想見太多人。”
“大家都想你,你來,烏蘇拉和米克爾我去通知,還有希伯爾,都來這兒等你。”
“不要!真的,達尼埃,體恤我一點,不想見人,不想說話,拜托你!”
“星期六來好不好?再來電話,聽清楚了,我們來接。”“好!再見!”
“喂!”
“什么?”
“安德列阿說,先在電話里擁抱你,歡迎你回來。”“好,我也一樣,跟他說,還有奧托。”
“不能賴哦!一定來的哦!”
“好,再見!”
掛斷了電話,告訴女友一家,我要去哀庭根住幾日。“你堂哥不是在維也納等嗎?要不要打電話通知改期?”女友細心的問。
“哥哥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在臺北時太忙太亂了,沒有寫信呢!”
想想也是很荒唐,也只有我做得出這樣的事情。準備自己到了維也納才拉了箱子去哥哥家按鈴呢!十三年未見面,去了也不早安排。
“怎么去哀庭根?”女友問。
“他們開車來接。”
“一來一回要六小時呢,天氣又不太好。”
“他們自己要來嘛!”我說。
女友沉吟了一下:
“坐火車去好羅!到巴塞爾,他們去那邊接只要十五分鐘。”
“火車嗎?”我慢吞吞的答了一句。
“每個鐘頭都有的,好方便,省得麻煩人家開車。”女友又俐落的說。
“他們要開車來呢!說——好幾年沒來洛桑了,也算一趟遠足。”
——我不要火車。
“火車又快又舒服,去坐嘛!”又是愉快的在勸我。“也好!”遲遲疑疑的才答了一句。
要別人遠路開車來接,亦是不通人情的,拉赫那邊是體恤我,我也當體恤她才是。再說,那幾天總又下著毛毛雨。“這么樣好了,我星期六坐火車去,上了車你便打電話過去那邊,叫他們去巴塞爾等我,跟歌妮講,她懂法文。”我說。
——可是我實在不要去上火車,我怕那個夢的重演。
要離開洛桑那日的早晨,我先起床,捧著一杯熱茶,把臉對著杯口,讓熱氣霧騰騰的漫在臉上。
女友下樓來,又像對我說,又似自言自語:“你!今天就穿這身紅的。”
我突然想起我的夢來,怔怔地望著她出神。
午間四點那班車實在有些匆促,女友替我寄箱子,對我喊著:“快!你先去,六號月臺。”
我知道是那里,我知道怎么去,這不過是另外一次上車,重復過太多次的事情了。
我沖上車,丟下小手提袋,又跑到火車踏板邊去,這時我的女友也朝我飛奔而來了。
“你的行李票!”她一面跑一面遞上票來。這時,火車已緩緩的開動了。
我掛在車廂外,定定的望著那襲灰色車站中鮮明的紅衣——夢中的人,原來是她。
風來了,速度來了,夢也來了。
女友跟著車子跑了幾步,然后站定了,在那兒揮手又揮手。
這時,她突然笑吟吟的喊了一句話:“再見了!要乖乖的呀!”
我就是在等她這句話,一旦她說了出來,仍是驚悸。
心里一陣哀愁漫了出來,喉間什么東西升上來卡住了。
難道人間一切悲歡離合,生死興衰,在冥冥中早已有了定數(shù)嗎?
這是我的旅程中的最后一次聽中文,以后大概不會再說什么中文了。
我的朋友,你看見我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的夢中去,你能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這不過又是一次心靈與心靈投契和感應,才令我的女友說出夢中對我的叮嚀來。事實上這只是巧合罷了,與那個去年大西洋小島上的夢又有什么真的關連呢?
車廂內很安靜,我選的位子靠在右邊單人座,過道左邊坐著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人,后面幾排有一個穿風衣的男人閉著眼睛在養(yǎng)神。便再沒有什么人了。
查票員來了,我順口問他:“請問去巴塞爾要多久?”“兩小時三十三分。”他用法語回答我。
“我不說法語呢!”我說的卻是一句法語。
“兩小時三十三分。”他仍然固執(zhí)地再重復了一遍法語。
我拿出唯一帶著的一本中文書來看。火車飛馳,什么都被拋在身后了。
山河歲月,綿綿的來,匆匆的去。什么?什么人在趕路?不會是我。我的路,在去年的夢里,已被指定是這一條了,我只是順著路在帶著我遠去罷了。
列車停了一站又一站,左邊那對夫婦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不見了。
有人上車,有人下車,好似只有我,是駛向終站唯一的乘客。
身后有幾個人走過來,大聲的說笑著,他們經(jīng)過我的身邊,突然不笑了,只是盯住我看。
夢幻中的三個兵,正目光灼灼的看著我,草綠色的制服,肩上綴著小紅牌子。
看我眼熟嗎?其實我們早已見過面了。
我對他們微微的笑了一笑,不懷好意的笑著。心里卻浮上了一種奇異虛空的感覺來。
窗外流過一片陌生的風景,這里是蜂蜜、牛奶、巧克力糖、花朵還有湖水的故鄉(xiāng)。大地掙扎的景象在這兒是看不見的,我反倒覺得陌生起來。
難道在我的一生里,熟悉過怎么樣的風景嗎?沒有,其實什么也沒有熟悉過,因為在這勞勞塵夢里,一向行色匆匆。我怔怔的望著窗外,一任鐵軌將我?guī)У教爝叀?/p>
洛桑是一個重要的起站,從那兒開始,我已是完完全全地一個人了,茫茫天涯路,便是永遠一個人了。我是那么的疲倦,但愿永遠睡下去不再醒來。
車廂內是空寂無人了,我貼在玻璃窗上看雨絲,眼睛睜得大大的,不能休息。
好似有什么人又在向我傳達著夢中的密碼,有思想嘆息似的傳進我的心里,有什么人在對我悄悄耳語,那么細微,那么緩慢的在對我說——苦海無邊……我聽得那么真切,再要聽,已沒有聲息了。
“知道了!”
我也在心里輕輕的回答著,那么小心翼翼的私語著,你好在交換著一個不是屬于這個塵世的秘密。
懂了,真的懂了。
這一明白過來,結在心中的冰天雪地頓時化作漫天杏花煙雨,寂寂、靜靜、茫茫地落了下來。
然而,春寒依舊料峭啊!
我的淚,什么時候竟悄悄的流了滿臉。
懂了,也醒了。
醒來,我正坐在夢中的火車上,那節(jié)早已踏上了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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