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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國平經典散文集
周國平是一位代表人文精神的學者,他既是一位哲學家,也是一位詩人!以下是周國平經典散文集,分享給大家!
等的滋味【1】
人生有許多時光是在等中度過的。
有千百種等,等有千百種滋味。
等的滋味,最是一言難盡。
我不喜歡一切等。
無論所等的是好事,壞事,好壞未卜之事,不好不壞之事,等總是無可奈何的。
等的時候,一顆心懸著,這滋味不好受。
就算等的是幸福吧,等本身卻說不上幸福。
想像中的幸福愈誘人,等的時光愈難捱。
例如,"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自是一件美事,可是,性急的情人大約都像《西廂記》里那一對兒,"自從那日初時,想月華,捱一刻似一夏。
"只恨柳梢日輪下得遲,月影上得慢。
第一次幽會,張生等鶯鶯,忽而倚門翹望,忽而臥床哀嘆,心中無端猜度佳人來也不來,一會兒怨,一會兒諒,那副神不守舍的模樣委實慘不忍睹。
我相信鶯鶯就不至于這么慘。
幽會前等的一方要比赴的一方更受煎熬,就像惜別后留的一方要比走的一方更覺凄涼一樣。
那赴的走的多少是主動的,這等的留的卻完全是被動的。
赴的未到,等的人面對的是靜止的時間。
走的去了,留的人面對的是空虛的空間。
等的可怕,在于等的人對于所等的事完全不能支配,對于其他的事又完全沒有心思,因而被迫處在無所事事的狀態。
有所期待使人興奮,無所事事又使人無聊,等便是混合了興奮和無聊的一種心境。
隨著等的時間延長,興奮轉成疲勞,無聊的心境就會占據優勢。
如果佳人始終不來,才子只要不是愁得竟吊死在那棵柳樹上,恐怕就只有在月下伸懶腰打呵欠的份了。
人等好事嫌姍姍來遲,等壞事同樣也缺乏耐心。
沒有誰愿意等壞事,壞事而要等,是因為在劫難逃,實出于不得已。
不過,既然在劫難逃,一般人的心理便是寧肯早點了結,不愿無謂拖延。
假如我們所愛的一位親人患了必死之癥,我們當然懼怕那結局的到來。
可是,再大的恐懼也不能消除久等的無聊。
在《戰爭與和平》中,娜塔莎一邊守護著彌留之際的安德列,一邊在編一只襪子。
她愛安德列勝于世上的一切,但她仍然不能除了等心上人死之外什么事也不做。
一個人在等自己的死時會不會無聊呢?這大約首先要看有無足夠的精力。
比較恰當的例子是死刑犯,我揣摩他們只要離刑期還有一段日子,就不可能一門心思只想著那顆致命的子彈。
恐懼如同一切強烈的情緒一樣難以持久,久了會麻痹,會出現間歇。
一旦試圖做點什么事填充這間歇,陣痛般發作的恐懼又會起來破壞任何積極的念頭。
一事不做地坐等一個注定的災難發生,這種等實在荒謬,與之相比,災難本身反倒顯得比較好忍受一些了。
無論等好事還是等壞事,所等的那個結果是明確的。
如果所等的結果對于我們關系重大,但吉兇未卜,則又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這時我們宛如等候判決,心中焦慮不安。
焦慮實際上是由彼此對立的情緒糾結而成,其中既有對好結果的盼望,又有對壞結果的憂懼。
一顆心不僅懸在半空,而且七上八下,大受顛簸之苦。
說來可憐,我們自幼及長,從做學生時的大小考試,到畢業后的就業、定級、升遷、出洋等等,一生中不知要過多少關口,等候判決的滋味真沒有少嘗。
當然,一個人如果有足夠的悟性,就遲早會看淡浮世功名,不再把自己放在這個等候判決的位置上。
但是,若非修煉到類似涅的境界,恐怕就總有一些事情的結局是我們不能無動于衷的。
此刻某機關正在研究給不給我加薪,我可以一哂置之。
此刻某醫院正在給我的妻子動剖腹產手術,我還能這么豁達嗎?到產科手術室門外去看看等候在那里的丈夫們的冷峻臉色,我們就知道等候命運判決是多么令人心焦的經歷了。
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們難免會走到某幾扇陌生的門前等候開啟,那心情便接近于等在產科手術室門前的丈夫們的心情。
不過,我們一生中最經常等候的地方不是門前,而是窗前。
那是一些非常窄小的小窗口,有形的或無形的,分布于商店、銀行、車站、醫院等與生計有關的場所,以及辦理種種煩瑣手續的機關衙門。
我們為了生存,不得不耐著性子,排著隊,緩慢地向它們挪動,然后屈辱地側轉頭顱,以便能夠把我們的視線、手和手中的鈔票或申請遞進那個窄洞里,又摸索著取出我們所需要的票據文件等等。
這類小窗口常常無緣無故關閉,好在我們的忍耐力磨煉得非常發達,已經習慣于默默地無止境地等待了。
等在命運之門前面,等的是生死存亡,其心情是焦慮,但不乏悲壯感。
等在生計之窗前面,等的是柴米油鹽,其心情是煩躁,摻和著屈辱感。
前一種等,因為結局事關重大,不易感到無聊。
然而,如果我們的悟性足以平息焦慮,那么,在超脫中會體味一種看破人生的大無聊。
后一種等,因為對象平凡瑣碎,極易感到無聊,但往往是一種習以為常的小無聊。
說起等的無聊,恐怕沒有比逆旅中的迫不得已的羈留更甚的了。
所謂旅人之愁,除離愁、鄉愁外,更多的成分是百無聊賴的閑愁。
譬如,由于交通中斷,不期然被耽擱在旅途某個荒村野店,通車無期,舉目無親,此情此境中的煩悶真是難以形容。
但是,若把人生比作-逆旅,我們便會發現,途中耽擱實在是人生的尋常遭際。
我們向理想生活進發,因了種種必然的限制和偶然的變故,或早或遲在途中某一個點上停了下來。
我們相信這是暫時的,總在等著重新上路,希望有一天能過自己真正想過的生活,殊不料就在這個點上永遠停住了。
有些人漸漸變得實際,心安理得地在這個點上安排自己的生活。
有些人仍然等啊等,歲月無情,到頭來悲嘆自己被耽誤了一輩子。
那么,倘若生活中沒有等,又怎么樣呢?在說了等這么多壞話之后,我忽然想起等的種種好處,不禁為我的忘恩負義汗顏。
我曾經在一個農場生活了一年半。
那是湖中的一個孤島,四周只見茫茫湖水,不見人煙。
我們在島上種水稻,過著極其單調的生活。
使我終于忍受住這單調生活的正是等--等信。
每天我是懷著怎樣殷切的心情等送信人到來的時刻呵,我仿佛就是為這個時刻活著的,盡
管等常常落空,但是等本身就為一天的生活提供了色彩和意義。
我曾經在一間地下室里住了好幾年。
日復一日,只有我一個人。
當我伏案讀書寫作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在等--等敲門聲。
我期待我的同類訪問我,這期待使我感到我還生活在人間,地面上的陽光也有我一份。
我不怕讀書寫作被打斷,因為無需來訪者,極度的寂寞早已把它們打斷一次又一次了。
不管等多么需要耐心,人生中還是有許多值得等的事情的:等冬夜里情人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等載著久別好友的列車緩緩進站,等第一個孩子出生,等孩子咿呀學語偶然喊出一聲爸爸后再喊第二第三聲,等第一部作品發表,等作品發表后讀者的反響和共鳴……
可以沒有愛情,但如果沒有對愛情的憧憬,哪里還有青春?可以沒有理解,但如果沒有對理解的期待,哪里還有創造?可以沒有所等的一切,但如果沒有等,哪里還有人生?活著總得等待什么,哪怕是等待戈多。
有人問貝克特,戈多究竟代表什么,他回答道:"我要是知道,早在劇中說出來了。
"事實上,我們一生都在等待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生活就在這等待中展開并且獲得了理由。
等的滋味不免無聊,然而,一無所等的生活更加無聊。
不,一無所等是不可能的。
即使在一無所等的時候,我們還是在等,等那個有所等的時刻到來。
一個人到了連這樣的等也沒有的地步,就非自殺不可。
所以,始終不出場的戈多先生實在是人生舞臺的主角,沒有他,人生這場戲是演不下去的。
人生惟一有把握不會落空的等是等那必然到來的死。
但是,人人都似乎忘了這一點而在等著別的什么,甚至死到臨頭仍執迷不悟。
我對這種情形感到悲哀又感到滿意。
幸福的悖論【2】
一
把幸福作為研究課題是一件冒險的事。
"幸福"一詞的意義過于含混,幾乎所有人都把自己向往而不可得的境界稱作"幸福",但不同的人所向往的境界又是多么不同。
哲學家們提出過種種幸福論,可以擔保的是,沒有一種能夠為多數人所接受。
至于形形色色所謂幸福的"秘訣",如果不是江湖騙方,也至多是一些老生常談罷了。
幸福是一種太不確定的東西。
一般人把愿望的實現視為幸福,可是,一旦愿望實現了,就真感到幸福么?薩特一生可謂功成愿遂,常人最企望的兩件事,愛情的美滿和事業的成功,他幾乎都毫無瑕疵地得到了,但他在垂暮之年卻說:"生活給了我想要的東西,同時它又讓我認識到這沒多大意思。
不過你有什么辦法?"
所以,我對一切關于幸福的抽象議論都不屑一顧,而對一切許諾幸福的翔實方案則簡直要嗤之以鼻了。
最近讀莫洛亞的《人生五大問題》,最后一題也是"論幸福"。
但在前四題中,他對與人生幸福密切相關的問題,包括愛情和婚姻,家庭,友誼,社會生活,作了生動透剔的論述,令人讀而不倦。
幸福問題的討論歷來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社會方面,關系到幸福的客觀條件,另一是心理方面,關系到幸福的主觀體驗。
作為一位優秀的傳記和小說作家,莫洛亞的精彩之處是在后一方面。
就社會方面而言,他的見解大體是肯定傳統的,但由于他體察人類心理,所以并不失之武斷,給人留下了思索和選擇的余地。
二
自古以來,無論在文學作品中,還是在現實生活中,愛情和婚姻始終被視為個人幸福之命脈所系。
多少幸福或不幸的喟嘆,都緣此而起。
按照孔德的說法,女人是感情動物,愛情和婚姻對于女人的重要性自不待言。
但即使是行動動物的男人,在事業上獲得了輝煌的成功,倘若在愛情和婚姻上失敗了,他仍然會覺得自己非常不幸。
可是,就在這個人們最期望得到幸福的領域里,卻很少有人敢于宣稱自己是真正幸福的。
誠然,熱戀中的情人個個都覺得自己是幸福女神的寵兒,但并非人人都能得到熱戀的機遇,有許多人一輩子也沒有品嘗過個中滋味。
況且熱戀未必導致美滿的婚姻,婚后的失望、爭吵、厭倦、平淡、麻木幾乎是常規,終身如戀人一樣繾綣的夫妻畢竟只是幸運的例外。
從理論上說,每一個人在異性世界中都可能有一個最佳對象,一個所謂的"惟一者"、"獨一無二者",或如吉卜林的詩所云,"一千人中之一人"。
但是,人生短促,人海茫茫,這樣兩個人相遇的幾率差不多等于零。
如果把幸福寄托在這相遇上,幸福幾乎是不可能的。
不過,事實上,愛情并不如此苛求,冥冥中也并不存在非此不可的命定姻緣。
正如莫洛亞所說:"如果因了種種偶然(按:應為必然)之故,一個求愛者所認為獨一無二的對象從未出現,那么,差不多近似的愛情也會在另一個對象身上感到。
"期待中的"惟一者",會化身為千百種形象向一個渴望愛情的人走來。
也許愛情永遠是個謎,任何人無法說清自己所期待的"惟一者"究竟是什么樣子的。
只有到了墮入情網,陶醉于愛情的極樂,一個人才會驚喜地向自己的情人喊道:"你就是我一直期待著的那個人,就是那個惟一者。
"
究竟是不是呢?
也許是的。
這并非說,他們之間有一種宿命,注定不可能愛上任何別人。
不,如果他們不相遇,他們仍然可能在另一個人身上發現自己的"惟一者"。
然而,強烈的感情經驗已經改變了他們的心理結構,從而改變了他們與其他可能的對象之間的關系。
猶如經過一次化合反應,他們都已經不是原來的元素,因而不可能再與別的元素發生相似的反應了。
在這個意義上,一個人一生只能有一次震撼心靈的愛情,而且只有少數人得此幸遇。
也許不是。
因為"惟一者"本是癡情的造影,一旦癡情消退,就不再成其"惟一者"了。
莫洛亞引哲學家桑塔耶那的話說:"愛情的十分之九是由愛人自己造成的,十分之一才靠那被愛的對象。
"凡是經歷過熱戀的人都熟悉愛情的理想化力量,幻想本是愛情不可或缺的因素。
太理智、太現實的愛情算不上愛情。
最熱烈的愛情總是在兩個最富于幻想的人之間發生,不過,同樣真實的是,他們也最容易感到幻滅。
如果說普通人是因為運氣不佳而不能找到意中人,那么,藝術家則是因為期望過高而對愛情失望的。
愛情中的理想主義往往導致拜倫式的感傷主義,又進而導致縱欲主義,唐璜有過一千零三個情人,但他仍然沒有找到他的"惟一者",他注定找不到。
無幻想的愛情太平庸,基于幻想的愛情太脆弱,幸福的愛情究竟可能嗎?我知道有一種真實,它能不斷地激起幻想,有一種幻想,它能不斷地化為真實。
我相信,幸福的愛情是一種能不斷地激起幻想、又不斷地被自身所激起的幻想改造的真實。
三
愛情是無形的,只存在于戀愛者的心中,即使人們對于愛情的感受有千萬差別,但在愛情問題上很難作認真的爭論。
婚姻就不同了,因為它是有形的社會制度,立廢取舍,人是有主動權的。
隨著文明的進展,關于婚姻利弊的爭論愈演愈烈。
有一派人認為婚姻違背人性,束縛自由,敗壞或扼殺愛情,本質上是不可能幸福的。
莫洛亞引婚姻反對者的話說:"一對夫婦總依著兩人中較為庸碌的一人的水準而生活的。
"此言可謂刻薄。
但莫洛亞本人持贊成婚姻的立場,認為婚姻是使愛情的結合保持相對穩定的惟一方式。
只是他把藝術家算作了例外。
在擁護婚姻的一派人中,對于婚姻與愛情的關系又有不同看法。
兩個截然不同的哲學家,尼采和羅素,都要求把愛情與婚姻區分開來,反對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而主張婚姻以優生和培育后代為基礎,同時保持婚外愛情的自由。
法國哲學家阿蘭認為,婚姻的基礎應是逐漸取代愛情的友誼。
莫洛亞修正說:"在真正幸福的婚姻中,友誼必得與愛情融和一起。
"也許這是一個比較令人滿意的答案。
愛情基于幻想和沖動,因而愛情的婚姻結局往往不幸。
但是,無愛情的婚姻更加不幸。
僅以友誼為基礎的夫婦關系誠然彬彬有禮,但未免失之冷靜。
保持愛情的陶醉和熱烈,輔以友誼的寬容和尊重,從而除去愛情難免會有的嫉妒和挑剔,正是加固婚姻的愛情基礎的方法。
不過,實行起來并不容易,其中誠如莫洛亞所說必須有誠意,但單憑誠意又不夠。
愛情僅是感情的事,婚姻的幸福卻是感情、理智、意志三方通力合作的結果,因而更難達到。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此話也可解為:千百種因素都可能導致婚姻的不幸,但沒有一種因素可以單獨造成幸福的婚姻。
結婚不啻是把愛情放到瑣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去經受考驗。
莫洛亞說得好,準備這樣做的人不可抱著買獎券僥幸中頭彩的念頭,而必須像藝術家創作一部作品那樣,具有一定要把這部艱難的作品寫成功的決心。
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3】
一
我的怪癖是喜歡一般哲學史不屑記載的哲學家,寧愿繞開一個個曾經顯赫一時的體系的頹宮,到歷史的荒村陋巷去尋找他們的足跡。
愛默生就屬于這些我頗愿結識一番的哲學家之列。
我對愛默生向往已久。
在我的精神旅行圖上,我早已標出那個康科德小鎮的方位。
尼采常常提到他。
如果我所喜歡的某位朋友常常情不自禁地向我提起他所喜歡的一位朋友,我知道我也準能喜歡他的這位朋友。
作為美國文藝復興的領袖和杰出的散文大師,愛默生已名垂史冊。
作為-名哲學家,他卻似乎進不了哲學的"正史"。
他是一位長于靈感而拙于體系的哲學家。
他的"體系",所謂超驗主義,如今在美國恐怕也沒有人認真看待了。
如果我試圖對他的體系作一番條分縷析的解說,就未免太迂腐了。
我只想受他的靈感的啟發,隨手寫下我的感觸。
超驗主義死了,但愛默生的智慧永存。
二
也許沒有一個哲學家不是在實際上試圖建立某種體系,賦予自己最得意的思想以普遍性形式。
聲稱反對體系的哲學家也不例外。
但是,大千世界的神秘不會屈從于任何公式,沒有一個體系能夠萬古長存。
幸好真正有生命力的思想不會被體系的廢墟掩埋,一旦除去體系的虛飾,它們反以更加純粹的面貌出現在天空下,顯示出它們與陽光、土地、生命的堅實聯系,在我們心中喚起親切的回響。
愛默生相信,人心與宇宙之間有著對應關系,所以每個人憑內心體驗就可以認識自然和歷史的真理。
這就是他的超驗主義,有點像主張"吾心即是宇宙"、"心即理"、"致良知"的宋明理學。
人心與宇宙之間究竟有沒有對應關系,這是永遠無法在理論上證實或駁倒的。
一種形而上學不過是一種信仰,其作用只是用來支持一種人生態度和價值立場。
我寧可直接面對這種人生態度和價值立場,而不去追究它背后的形而上學信仰。
于是我看到,愛默生想要表達的是他對人性完美發展的可能性的期望和信心,他的哲學是一首洋溢著樂觀主義精神的個性解放的贊美詩。
但愛默生的人道主義不是歐洲文藝復興的單純回聲。
他生活在十九世紀,和同時代少數幾個偉大思想家一樣,他也是揭露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異化現象的先知先覺者。
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但在現實中卻成了碎片。
"社會是這樣一種狀態,每一個人都像是從身上鋸下來的一段肢體,昂然地走來走去,許多怪物--一個好手指,一個頸項,一個胃,一個肘彎,但是從來不是一個人。
"我想起了馬克思在一八四四年的手稿中對人的異化的分析。
我也想起了尼采的話:"我的目光從今天望到過去,發現比比皆是:碎片、斷肢和可怕的偶然--可是沒有人!"他們的理論歸宿當然截然不同,但都同樣熱烈懷抱著人性全面發展的理想。
往往有這種情況:同一種激情驅使人們從事理論探索,結果卻找到了不同的理論,甚至彼此成為思想上的敵人。
但是,真的是敵人嗎?
三
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每個人的天性中都蘊藏著大自然賦予的創造力。
把這個觀點運用到讀書上,愛默生提倡一種"創造性的閱讀"。
這就是:把自己的生活當作正文,把書籍當作注解;聽別人發言是為了使自己能說話;以一顆活躍的靈魂,為獲得靈感而讀書。
幾乎一切創造欲強烈的思想家都對書籍懷著本能的警惕。
蒙田曾談到"文殛",即因讀書過多而被文字之斧砍傷,喪失了創造力。
叔本華把讀書太濫譬作將自己的頭腦變成別人思想的跑馬場。
愛默生也說:"我寧愿從來沒有看見過一本書,而不愿意被它的吸力扭曲過來,把我完全拉到我的軌道外面,使我成為一顆衛星,而不是一個宇宙。
"
許多人熱心地請教讀書方法,可是如何讀書其實是取決于整個人生態度的。
開卷有益,也可能有害。
過去的天才可以成為自己天宇上的繁星,也可以成為壓抑自己的偶像。
愛默生俏皮地寫道:"溫順的青年人在圖書館里長大,他們相信他們的責任是應當接受西塞羅、洛克、培根的意見;他們忘了西塞羅、洛克與培根寫這些書的時候,也不過是圖書館里的青年人。
"我要加上一句:幸好那時圖書館的藏書比現在少得多,否則他們也許成不了西塞羅、洛克、培根了。
好的書籍是朋友,但也僅僅是朋友。
與好友會晤是快事,但必須自己有話可說,才能真正快樂。
一個愚鈍的人,再智慧的朋友對他也是毫無用處的,他坐在一群才華橫溢的朋友中間,不過是一具木偶,一個諷刺,一種折磨。
每人都是一個神,然后才有奧林匹斯神界的歡聚。
我們讀一本書,讀到精彩處,往往情不自禁地要喊出聲來:這是我的思想,這正是我想說的,被他偷去了!有時候真是難以分清,哪是作者的本意,哪是自己的混入和添加。
沉睡的感受喚醒了,失落的記憶找回了,朦朧的思緒清晰了。
其余一切,只是死的"知識",也就是說,只是外在于靈魂有機生長過程的無機物。
我曾經計算過,盡我有生之年,每天讀一本書,連我自己的藏書也讀不完。
何況還不斷購進新書,何況還有圖書館里難計其數的書。
這真有點令人絕望。
可是,寫作沖動一上來,這一切全忘了。
愛默生說得漂亮:"當一個人能夠直接閱讀上帝的時候,那時間太寶貴了,不能夠浪費在別人閱讀后的抄本上。
"只要自已有旺盛的創作欲,無暇讀別人寫的書也許是一種幸運呢。
四
有兩種自信:一種是人格上的獨立自主,藐視世俗的輿論和功利;一種是理智上的狂妄自大,永遠自以為是,自我感覺好極了。
我贊賞前一種自信,對后一種自信則總是報以幾分不信任。
人在世上,總要有所依托,否則會空虛無聊。
有兩樣東西似乎是公認的人生支柱,在講究實際的人那里叫職業和家庭,在注重精神的人那里叫事業和愛情。
食色性也,職業和家庭是社會認可的滿足人的兩大欲望的手段,當然不能說它們庸俗。
然而,職業可能不稱心,家庭可能不美滿,欲望是滿足了,但付出了無窮煩惱的代價。
至于事業的成功和愛情的幸福,盡管令人向往之至,卻更是沒有把握的事情。
而且,有些精神太敏感的人,即使得到了這兩樣東西,還是不能擺脫空虛之感。
所以,人必須有人格上的獨立自主。
你誠然不能脫離社會和他人生活,但你不能一味攀援在社會建筑物和他人身上。
你要自己在生命的土壤中扎根。
你要在人生的大海上拋下自己的錨。
一個人如果把自己僅僅依附于身外的事物,即使是極其美好的事物,順利時也許看不出他的內在空虛,缺乏根基,一旦起了風浪,例如社會動亂,事業挫折,親人亡故,失戀,等等,就會一蹶不振乃至精神崩潰。
正如愛默生所說:"然而事實是:他早已是一只漂流著的破船,后來起的這一陣風不過向他自己暴露出他流浪的狀態。
"愛默生寫有長文熱情歌頌愛情的魅力,但我更喜歡他的這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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